内营石屋的窗缝,漏进一缕惨白而潮湿的天光,混合着屋外隐约的焦臭与血腥气,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缓慢游移。油灯已燃尽,只在陶盏边缘留下一圈干涸的黑色泪痕。
沈清辞是在一阵细密而规律的吸吮感中,逐渐挣脱了沉重的黑暗。意识如同沉船后的浮木,缓慢上浮,先感受到的是左臂弯里那团温暖、柔软、带着奶腥气的生命重量,以及……右侧胸腹间传来的、持续而剧烈的疼痛——并非产后的余痛,那已被更深沉的疲惫和药物(如果还有药物的话)压至麻木,而是一种尖锐的、仿佛有什么在体内燃烧的闷痛。
她挣扎着,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逐渐聚焦。先映入眼帘的,是丁嬷嬷那张满是皱纹、写满焦虑与疲惫的脸,她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裹在粗布里的小小襁褓,从她臂弯移开。
“夫人,您醒了?谢天谢地!”丁嬷嬷的声音嘶哑,带着如释重负的哽咽,动作却依旧轻柔。她将吃饱了奶、重新沉入梦乡的婴儿小心放在沈清辞枕边,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巾垫好。
“孩子……”沈清辞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干裂的嘴唇翕动,目光急切地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襁褓。直到确认孩子呼吸均匀,小脸安详,她紧绷的心弦才略微一松。随即,那闷痛再次袭来,让她不受控制地蹙紧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夫人,您别动,也别说话。”丁嬷嬷连忙用一块湿布(只是浸了少许清水)擦拭她的额头,低声道,“您身子还虚得很,又……唉。”她欲言又止,担忧地看了一眼旁边木榻上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萧景珩。
沈清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一眼,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窒息。
晨光勉强照亮了萧景珩半边脸庞。曾经坚毅俊朗的轮廓,此刻凹陷得可怕,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灰色,嘴唇干裂泛紫。缠满胸腹的麻布绷带,几乎被暗红与青黑交织的血污浸透,散出淡淡的、令人心悸的甜腥与焦糊混合的异味。他静静地躺在那里,除了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几乎看不出生命的迹象。
昨夜混乱中残存的记忆碎片——他浴血归来的身影、那惊天动地的爆炸、赵霆将他抬进来时那濒死的气息——瞬间涌回脑海,与眼前这惨烈的景象重叠。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
“景珩……”她想抬手,想去触碰他,确认他的温度,但手臂沉重得抬不起分毫。只有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夫人,世子爷他……”丁嬷嬷抹了把泪,声音压得更低,“军医来看过几次,说是毒入脏腑,又受了极重的内伤,还有……一股说不清的阴寒邪气盘踞,能用的药都用了,可……效果甚微。昨夜您生产时,还有后来,小公子哭闹,您那玉佩光的时候,世子爷的情况好像……好像稍微稳住了一点点,可天快亮时,又……”她摇了摇头,说不下去。
稳住过?是因为孩子?还是玉佩?沈清辞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丝微光,但随即被更深的绝望淹没。仅仅是“稳住一点点”,远不够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外面……怎么样了?”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积聚力气。她是“新杭”的主母,是世子的妻子,更是此刻营地名义上(实际也是)的最高决策者。她不能沉浸在悲伤中,外面还有数千条性命悬于一线。
丁嬷嬷叹了口气,快将目前的情况低声说了一遍:荷兰人退走,但海中异象未明;陆上“鬼面”部落内讧,有残部阵前倒戈,献上“毒涎”级,声称知道西番残部阴谋;营地伤亡惨重,物资几近枯竭,赵霆等人正在勉力支撑;王焕、李铁头重伤,周沧带伤巡海……
每一桩,都如山般沉重。沈清辞闭上眼,消化着这些信息。内忧外患,强敌环伺,弹尽粮绝,主将濒死……这几乎是绝境中的绝境。但她没有崩溃,甚至没有出任何啜泣,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在粗布被褥下,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许久,她重新睁开眼,眼中泪光已干,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决绝。
“丁嬷嬷,”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字字清晰,“劳烦您,去请赵将军和周镖头,若他们得空,即刻来一趟。就说……我有事相商。小心些,莫惊动太多人。”
丁嬷嬷一愣,看着沈清辞苍白却坚毅的脸,点了点头:“老身明白。夫人,您这身子……”
“无妨,还撑得住。”沈清辞轻轻摇头,目光再次转向枕边安睡的婴儿,又看向昏迷的萧景珩,最后落回自己紧攥的左手——那半枚玉佩不知何时已被她收回掌心,温润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另外,让军医……再将世子爷的情况,细细与我说一遍。所用何药,脉象如何,邪气表现……我要知道最详尽的。”她要抓住任何一点可能,哪怕只是渺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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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嬷嬷不再多言,转身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石屋内重归寂静,只有三人(或许还要算上婴儿)细微的呼吸声。沈清辞侧过头,贪婪地看着萧景珩的侧脸,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指尖的玉佩,似乎感应到她的心绪,那微弱的暖意,如同涓涓细流,缓慢而持续地渗入她的掌心,顺着经脉,流向冰冷的四肢百骸,让她几乎冻僵的身体,恢复了一丝力气,也让她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这玉佩……还有孩子……昨夜那奇异的共鸣与净化之感,绝非偶然。墨托大祭司说过,纯净的“星石”与坚定的意志,或许能对抗污染。这玉佩,是“星核”碎片所制?还是与“星骸”有某种渊源?而她的孩子,在玉佩光晕中降生,是否也因此拥有了某种特殊的禀赋?
一个大胆的、近乎绝望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滋生。但这需要验证,需要那卷萧景珩拼死带回的皮卷,更需要……他自身那残存的、与“星骸”的微弱共鸣。
她必须活下去,必须守住“新杭”,必须……为他争得一线生机。
约莫两刻钟后,赵霆和周沧带着一身疲惫与硝烟气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两人都换了干净的衣物(或许是找来的),但脸上的伤疤和眼中的血丝,昭示着昨夜的惨烈。看到沈清辞清醒,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欣慰,但随即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当他们的目光落在旁边木榻上生死不知的萧景珩身上时,更是瞬间红了眼眶。
“夫人,您醒了就好。”赵霆单膝触地,声音沙哑,“末将无能,让营地遭此大难,让世子爷……”
“赵将军,周镖头,起来说话。”沈清辞打断他,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此时非是请罪之时。营中情形,丁嬷嬷已略说一二。我有些事,需问你们,也有些事,需你们去做。”
赵霆和周沧起身,肃立榻前。
“先,那几名阵前倒戈的‘鬼面’降卒,审问得如何?他们所言西番阴谋,具体是何?”沈清辞直奔要害。
赵霆看了一眼周沧,后者沉声道:“夫人,那五人分开审了,口供基本能对上。他们是‘毒涎’的亲卫。昨夜世子爷重创‘毒涎’后,他们拼死将人抢回‘毒蝎谷’,但‘毒涎’伤势过重,兼之世子爷那一击似乎引了其体内某种邪力反噬,回去后不久便……死了。‘毒牙’和‘毒刺’大怒,认为‘毒涎’无能,折损精锐,坏了大事,要拿他们这些亲卫祭旗。他们不甘心,又得知‘毒牙’与西番残部另有密谋,要用更歹毒的法子对付我们,甚至不惜牺牲部分族人,便索性杀了看守,带着‘毒涎’级,前来投诚。”
“更歹毒的法子?是何法?”
“据他们交代,那些西番残兵(葡萄牙人)在‘毒蝎谷’深处,有一个秘密营地,并非单纯躲藏,而是在进行某种……炼制。他们用从‘圣岛’或别处得来的、那种会光的石头(星骸),混合毒虫、矿物,还有……活人血肉,炼制一种更厉害、能让人彻底疯狂、力大无穷、且浑身带毒的‘药人’或‘毒傀’。之前‘鬼面’战士用的药粉,只是半成品。‘毒牙’与西番约定,若能攻破‘新杭’,便提供更多‘材料’(俘虏)和地盘,供西番完善炼制。而西番则助‘毒牙’一统雨林诸部。”
活人炼药!毒傀!沈清辞胃中一阵翻搅,寒意顺着脊背爬上。这比简单的屠杀更加邪恶,更令人指。联想到“圣岛”的“污染”和“鬼面”战士的狂化,这“毒傀”恐怕与“星骸”的污染脱不了干系,而且可能更加可控、更具攻击性。
“可知其营地具体位置?守备如何?炼制进行到何种地步?”
“只知道在‘毒蝎谷’最深处,一处被称为‘沸血池’的硫磺泉眼附近,具体路径,那几人说只有‘毒牙’的心腹和西番鬼自己知道。守备应该很严。至于炼制程度……他们说听‘毒涎’提过,似乎已有‘成品’,但极不稳定,容易反噬。”
一个巨大的、邪恶的隐患,就藏在距离“新杭”不远的深山之中。沈清辞心头冷。必须尽快解决这个威胁,否则一旦“毒傀”炼制成功,或者“毒牙”狗急跳墙使用,对已是强弩之末的“新杭”,将是灭顶之灾。
“其次,那卷世子爷贴身带回的皮卷,可在?”沈清辞问。
赵霆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扁平物体,正是墨托大祭司所赠的皮卷。“在此。世子爷昏迷前,曾紧握此物。末将不敢擅动,一直妥善保管。”
“拿来我看。”沈清辞示意丁嬷嬷将皮卷接过,放在她手边。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指尖轻轻触碰那柔韧的皮质,一股微弱的、清凉中带着奇异吸引力的感觉传来。“军医可曾说,世子爷体内的‘邪气’,与这皮卷,或与‘圣岛’之事,有无关联?”
赵霆面露难色:“军医……也说不好。只说那邪气阴寒诡异,非寻常毒伤,倒像是……被某种不干净的东西侵入了脏腑经脉。至于和这皮卷……末将等更是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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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萧景珩的伤,不仅仅是外伤和毒,更有“圣岛”污染能量的侵蚀。寻常药物,恐怕难以根治。墨托大祭司赠此皮卷,必有用意。
“第三,”沈清辞目光扫过赵霆和周沧,“营中现存可战之力,还有多少?粮草军械,真实情况如何?海上异象,可有新的现?”
赵霆脸色更加沉重,如实禀报:可战之兵(包括轻伤能动的)已不足四百;粮草仅够三日;箭矢、火药几近于无;刀枪大半损毁,工匠损失惨重,修复无期;海上,周沧的人现近海某些区域海水颜色异常,有不明气泡上涌,昨夜那些黑影虽未再现,但渔民不敢出海,且在外围巡逻的快船,现了一些被撕碎的大型海鱼尸体,伤口狰狞,不像寻常海兽所为。
每听一句,沈清辞的心就沉下一分。形势比她想象的更糟。物资匮乏到了极点,海上威胁未除,陆上强敌与邪恶阴谋并存,而营地内部,已是油尽灯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