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姯握着新买的芙蓉玉柄团扇,正一下一下地给怀中雪鸮扇风。
“雪姑,雪姑,”她口中念念有词,语气是说不出的温柔,“此地非你故土,江南风暖,不宜久居。你自寻个时机,快些回北域去罢。”
那雪鸮却似极受用这和煦清风,眯缝着眼睛,稳稳当当地卧在她臂弯里,像是一尊入定老僧,岿然不动。
这憨态可掬的模样,直把大伙儿逗得发笑。
祝姯将扇面轻轻贴在自己鼻尖上,抿唇偷笑半晌,这才把雪鸮的脑袋对着南溪,佯作不满道:
“南溪,你快同它说说。如今尚是暮春四月,天气便已这般和暖,往后若是入了伏,暑气蒸人,它那一身厚厚的毛衣裳,如何受得住?”
南溪闻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当真清了清嗓子,喉间发出一串清越的“哕哕”之声,说与那雪鸮听。
沈渊立在楼上,唇边本还噙着淡淡笑意,可当那串鸟鸣入耳后,他竟神情骤变。
忽然间,沈渊抬手将轩窗阖上,力道之大,震得窗格子嗡嗡作响。
杨瓒也正瞧着底下热闹,冷不防被骇了一跳,赶忙扭头问道: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沈渊眉头紧攒,快步转回到桌边坐下,面色沉凝如水。
他沉吟半晌,方才抬眼望向杨瓒:
“你说南溪既能学鸟鸣,那是否也能摹仿人言?”
杨瓒一时未解其意,只当殿下是想起方才江月楼中的口技,便据实答道:
“属下觉得大有可能。”
“便以方才那口技先生来说,他既能摹鸟兽之声,亦能仿市井人语,想来此中道理,大抵是相通的。哪怕技艺不甚精湛,乍闻之下,亦足以乱真。”
沈渊越听,心便越往下沉。
“你可还记得,”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当初在商船上,你为何断定,钦犯之死与祝娘子无关?”
杨瓒竭力回想,片刻后,恭声答道:
“回殿下的话,因当夜案发之时,我等途经廊下,曾亲耳听闻祝娘子与南溪姑娘在房中交谈。而钦犯毙命,几乎在同一时刻。自时辰上推断,祝娘子断无作案时机。”
说到此处,杨瓒话音一顿。
他猛地抬起头,联想到殿下先前那句问话,一个骇人念头贯入脑海。
倘若南溪姑娘当真能摹仿人言,那么,他们那日听见的所谓“交谈”,便未必是真!
极有可能,当时房中只有南溪一人。
她便是用此法,一人分饰二角,营造出祝姯仍在房中的假象。
沈渊以手撑额,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闭上眼,逼着自己回想那夜所有细节,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异样。
半晌后,他睁开双眼,种种疑点串起一条线,明晃晃地指向最终真相。
“青蚨暴毙之时,舱房窗扇是四敞大开的。”
“从前我们想当然地以为,凶手是欲借此散去血腥气,以免被门前守卫察觉。”
“可你莫忘了,彼时甲板之上人来人往,敞着窗子,反倒更易引人注目。”
杨瓒后背唰地一下冒出冷汗,听到此处,已彻底明白过来,便接着殿下的话说完:
“如今看来,其用意怕是恰恰相反!”
“她就是想要我们尽早发觉钦犯已死,以此坐实自己来不及往返,巧妙洗脱嫌疑。”
自从证实灵州有变后,杨瓒便对殿下神乎其神的直觉深信不疑。
当初殿下怀疑祝娘子的时候,是因为什么来着?
直觉。
对……就是出于直觉!-
自从在淮河换船后,众人沿着山阳渎一路南下。
许是天公作美,连着数日皆是晴空万里,惠风和畅。
船行顺风,便张满白帆,如一只离弦之箭,破开碧波,船速比从前翻了不止一番。
待到水面愈发开阔,江天一色,便知已接入大江,距离金陵城不足百里。
最后一小段水路需要逆流西上,然则江上船夫自有法子,或靠人力牵引绞关,或借风帆之力,倒也行得安稳。
远远望见那座隐在云雾里的石头山,舟子便高声唱喏,道是金陵到了。
顷刻间,船上的人都活泛起来,几个伶俐的仆役已将箱笼抬至甲板,预备下船。
祝姯俯身清点自己的几件行李,南溪与雪鸮陪在一旁,也是一脸新奇地望着愈来愈近的帝京雄城。
唯独沈渊一反常态。
他只抱臂当胸,倚在桅杆边上,不远不近地盯着她,却也不像往常一样凑过来闲聊。
那目光里有太多祝姯看不懂的东西,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这几日,祝姯总觉得他行止乖僻,瞧自己的眼神也总是怪怪的,仿佛藏着审视,又夹杂着说不清的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