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馥芬断断续续地交代着此前的计划。
“我从死牢里寻了一个和姑娘身形相似的女囚,给她家里三百两银子并一间屋宅,她昨日进了宫服药自尽,尸体被我藏在青露殿……”
她气息不稳,话还未说完,便又是一阵剧烈的抽噎,险些又昏死过去。
“我和姑娘说定了,她在尸体上放火,然后换上宫女的衣服,藏到此前皇贵妃为她备好的一辆采买鲜果的车中,出宫后到宜平渡去等,可是她不在啊!”
宗馥芬忽然想起了什么,颤抖着从衣袖中拿出一封被泪水打湿字迹的书信。
“这是我行宫里的贴身侍女,方才匆忙送出行宫的,是姑娘留的……”
顾元琛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缓缓打开那轻飘飘的纸张。
[对不起芬儿姐姐,谢谢你们帮我]
[那个女子的尸身在后园小池边山石洞下,劳烦你去处置了,莫要牵连你]
[劳烦你代我向燕儿赔罪]
[我知道我辜负了你们一片苦心,但我当真太累了,我不想活了]
[我不想牵累任何人]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你们的恩情,来世再报了]
这是姜眉的字迹。
在她口不能言之时,顾元琛曾无数次地见过她写字。
她明明是一个剑术奇绝,动手狠厉的女子,可是却写一手柔逸的簪花小字。
这般决绝的字句。
“芬儿,你在骗我……”
顾元琛声音干哑着,他想笑,却忘记了怎样才是笑容。
“你是演戏骗我,对不对,你定是在骗我!那金环是怎么回事!定是你们伪造的,我已经发现了!眉儿她去哪儿了?”
“是,是我伪造的……”宗馥芬凄厉哭道,“我,我还去看过姑娘的尸体,因为我怕你不信,所以当时伪造这金环,便让匠人做了两个,一个戴在那女囚脚上,另一个我留下……等尸体烧完之后,我再去替换,好让你认出来,莫要疑心尸体是假的……”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握紧顾元琛的手悲凉说道:“可是那竟就是姑娘——”
“那日,你写了那封信给她,她知道你要在秋狩之日起兵谋反,当下就昏死过去,醒来后人就神智不清,眼神都是空的,反反复复说什么要一死了断的话,我和燕儿都劝她,说要帮她逃出去,那时我们见她终于点头了,以为是她想通了……”
“是我错了!我不知道她点头应下的,竟当真是要去死啊!”
宗馥芬哭泣着,顾元琛耳畔却复响起昨日姜眉的哭声。
是因他要兵变,眉儿才下定决心自焚的?
都是因为他?
“王爷非是这样想……”洪英抹去眼角泪水低声道,“王爷是打算逼陛下放手,要同陛下言明过往,要救她离开的……王爷宁愿将兵权和爵位都舍——”
“住口!”
顾元琛猛地挣开宗馥芬的手,似是被踩中尾巴的困兽一般暴怒,厉声叱骂。
“谁说的?你大胆,竟敢替本王做起主来了!”
他亦甩开了何永春的搀扶,倏然起身,像是要逃离这屋子一般疾步向门外走去。
顾元琛冷笑道:“死的好,死得好啊……蠢女人,以为这样就能让本王放手是吗!本王不会放过她的,就是死也不放过!”
“王爷,王爷您要去哪儿!”
洪英自知失言,又见顾元琛举止癫狂,怕他做出什么过激之举来,追出门去。
却见顾元琛才冲出疾步,身形一滞,似是残了一条腿一般放缓了脚步,然后失了平衡,重重跪摔在地上。
他复爬起来,用手肘撑着院中的鱼台剧烈咳嗽,肩背剧烈起伏。
此时天已大亮,明光便照,照着他苍白狼狈的脸。
殷红的血迹在水中晕开,与当中游弋的鹅头红混染在一起,红得刺目。
“何公公!鸠穆平!快过来啊!”
洪英连忙上去搀扶,顾元琛却推开了他,眼神空洞地盯着鱼台,而后将手指探入带着他鲜血的水中。
鱼儿受惊,甩尾四散游离。
他什么都没有抓住,甚至抬起手时,杂着血丝的水珠也滴滴落下,汇流不下的,便彻底逸散在空气里,一分痕迹都不留在他手上。
他没能留住眉儿,从没能留住。
顾元琛想起那具焦黑蜷缩的尸体,便似亲眼目睹姜眉如何绝望漠然地抱膝坐在小榻上,点燃了自己。
那是她,那真的是她。
她竟然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被烈火烧灼着皮肉,不顾疼痛,一丝挣扎都没有,自焚而亡。
他回想起两人在军营分别的那个清晨,想起她留给自己的那个依恋的轻吻。
他好想回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