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巳时初。
雪后初霁,阳光难得有了几分暖意,照在安郡王府飞檐斗拱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府门前两尊石狮子威严静立,披着未化的残雪,更显肃穆。门房显然得了吩咐,夜曦的马车刚到,便有两名管事模样的人躬身迎出,态度恭谨却不谄媚。
“睿亲王殿下,郡王爷已在‘听雪轩’恭候,请随小的来。”
夜曦颔,只带了陈平一人,随那管事穿过府门。安郡王府占地颇广,但布局清雅,不见寻常勋贵府邸的富丽堆砌,亭台楼阁多依地势而建,引了活水成池,池面结了薄冰,枯荷残梗点缀其间,自有一番疏朗野趣。积雪被打扫得恰到好处,既显出洁净,又留着梅枝竹叶上的晶莹,一步一景。
听雪轩建在一处小丘上,四周遍植老梅,此刻红梅怒放,暗香浮动。轩内敞亮,三面开窗,可将府中雪景尽收眼底。中间设一紫檀木大案,案上已摆好了茶具,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安郡王夜昀负手立于窗前,穿着一身家常的石青色锦袍,外罩玄色狐裘大氅,身形清瘦,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他年约四十许,面容俊雅,肤色略显苍白,眼神却温润平和,嘴角含着淡淡笑意,若非早知其手段城府,倒像是一位饱读诗书、与世无争的闲散宗室。
“睿亲王殿下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夜昀拱手,语气从容。
“郡王客气,冒昧叨扰。”夜曦还礼,两人分主宾落座。
侍女悄无声息地上前,烫杯、置茶、高冲低斟,手法娴熟优雅,茶香随着氤氲热气弥漫开来,是上好的武夷岩茶,香气醇厚。
“昨夜雪大,今晨方晴,正好烹雪煮茶。”夜昀抬手示意,“殿下尝尝,这是今秋新得的‘不见天’,香气还算内敛。”
夜曦端起天青釉茶盏,观色闻香,浅啜一口,赞道:“岩韵十足,回味甘醇,好茶。多谢郡王款待。”
寒暄几句,茶过一巡。夜昀放下茶盏,拿起案上温着的铜壶,亲自为夜曦续水,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寻常亲友叙话。
“周侍郎一案,殿下雷厉风行,一日之间尘埃落定,令人叹服。”夜昀语调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如今朝野震动,贪墨之风可稍敛矣。”
“全赖陛下圣明,三司协力,更有郡王及时援手,方能一举功成。”夜曦也不居功,将话递了回去,“若非郡王洞悉积善堂之秘,又提点西山别院暗格之事,恐怕还要多费周折。”
夜昀微微一笑,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划过:“不过是机缘巧合,得了些消息,尽些本分罢了。同为大胤宗室,理当为陛下分忧。”他抬眼看向夜曦,眼神清亮,“只是,周永年这盘棋,看似下完了,实则……怕是只掀开了棋盘一角。”
夜曦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郡王此言何解?周永年罪证确凿,其党羽也在清查之中,莫非还有漏网之鱼,或更深隐情?”
夜昀没有直接回答,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一株姿态奇崛的老梅,缓缓道:“殿下可曾想过,周永年一个户部侍郎,纵然贪得无厌,为何对海外之事,对南洋航路,如此热衷?甚至不惜结交海匪,收藏违禁图册?仅仅是为了奇珍异宝,或是偷偷做点海贸?”
这正是夜曦心头最大的疑团。“依郡王之见?”
“海贸之利,固然惊人。但风险也大,且需庞大资本、船队、人脉。周永年虽贪,行事却一向谨慎,为何突然涉足如此陌生且凶险的领域?”夜昀转过身,目光似乎穿透窗棂,望向极远处,“除非,他所图者,远不止金银。”
“郡王是指……”
“东南沿海,海疆万里,岛屿星罗,商船如织。”夜昀走回案边坐下,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清晰,“那里有巨利,也有巨患。西夷东渐,佛郎机人虽在满剌加受挫,但其心不死。南洋诸国,各怀心思。而我朝水师,历经整顿,虽初见成效,但要真正掌控远海,尚需时日。这个当口,若有人能在海上掌握一条不受朝廷控制的秘密通道,既能敛财,又能……做一些朝廷不知道,或者暂时顾不上管的事情,其价值,岂是几箱金银珠宝可比?”
夜曦眼神骤凝:“郡王是说,周永年背后,可能有人想经营一条海上的‘私路’?甚至……借这条私路,与海外某些势力建立联系,图谋更大?”
“或许不止是‘联系’。”夜昀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水面浮叶,“殿下可还记得,前些年东南时有奏报,提及沿海某些豪商大族,私下打造大船,招募亡命,名义上是跑海贸,实则亦商亦盗,势力渐涨?朝廷虽屡次申饬打击,但收效甚微,因其往往与地方官绅盘根错节,或与某些京中贵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夜曦立刻想起督行司档案里那些语焉不详的卷宗,以及陈平提到的、周永年用“雪浪笺”写给东南沿海的那些奇怪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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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永年那些寄往东南的信……”
“不错。”夜昀点头,“我得了些消息,虽不完整,但指向东南几个州府,尤其以泉州、广州为甚。那里有些‘海商’,背景复杂,与暹罗、占城、甚至更远的阿拉伯商人都有来往。周永年与他们的联系,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所收藏的南洋海图、船只图样,或许就是来自这些人。”
“暹罗使节近日私下活动频繁,还接触了与荣国公府有关的人。”夜曦接口道,“荣国公府早年统领过南洋水师。”
“所以,这潭水,很深。”夜昀神色认真起来,“周永年可能只是一个中间人,或者一个摆在明面的钱袋子。他负责在朝中提供便利,打点关系,并将部分利益输送回京,维系这条线上的其他人。而他背后真正经营海上那条‘私路’的,恐怕另有其人,且能量不小。如今周永年倒了,这条线暂时会沉寂,但绝不会断。那些人,要么急于斩断与周永年的联系,要么……会想办法,换一个‘周永年’。”
“郡王的消息网络,令人佩服。”夜曦由衷道。这些推断,与他之前的怀疑不谋而合,且提供了更具体的指向。安郡王远在京城,对东南沿海的隐秘竟有如此洞察,其情报能力,确实深不可测。
夜昀谦逊地摆摆手:“不过是一些故交旧友,偶尔通些消息,当不得什么。倒是殿下,执掌督行司,肩负肃清之责,此等隐患,不可不察。尤其如今朝廷有意经略南洋,水师即将有所动作,若后方有这样一条不受控制的‘私路’,甚至可能与外敌暗通款曲,届时恐生肘腋之变。”
这已是极其明确的提醒和警告。夜曦肃然拱手:“多谢郡王提醒,夜曦定当详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