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无力,无奈,无形的压力沉重压在每一个人身上,比枷锁更束缚,更窒息。
白马郡执着于进攻,进攻,像是疯狗一样往前冲,他们想要占据这处平原,为郡国以后出征中心区做好铺垫。
风车里郡的士兵们只想保护自己的土地,保护埋葬英烈尸骨的荒原,像百年间那无数次的战斗一样,把敌人死死抵挡在边防线外。
他以为自己亲自来到战场,是可以改变点什么的,但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个人的力量在一切的利益面前是那么微不足道。尤其是当那执掌生死的权柄并不在他的手中时。
又有一批士兵被担架抬回战地,各种触目惊心的伤口铺列在他们的身体上。即使生命到了尽头,他们也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牙口紧咬,不让痛苦的□□声溢出来。
有人踉跄着从战壕底部爬上来,血如喷泉般从他的口腔涌出,他手脚并用站起来,走几步就吐血,还要弯腰捡起地上的肠子塞回肚子里,拼命朝医师招手,在看到他们抬着担架过来时,眼底升起希望的光,下一刻,炮弹的碎片刮飞了他的脸。
唐顿突然转身,他不再去看外面的土地残骸,而是坐回指挥桌前排兵布阵。
脸上浮现各种复杂的神情,最后汇聚成一种病态的,激动的,孤注一掷的红。
他把那个人发来的军事指挥报烧掉,“按兵不动”的字眼被他改写成“继续前行”。
他要进攻。
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取得最大的成效,而不是呆在防线里一次又一次等着白马郡的人攻入,让自己的士兵被人压着打,让自己的军队无暇还击。
他需要一场旷世奇绝的胜利!
风车里郡也需要一场巨大的胜利!无论代价!
第94章风车里郡(十四)
阿尔米亚觉得大后方的氛围更加肃穆了。
唐顿有意避开她,也没有再去医疗营看望伤员,她几乎和他搭不上话。
他怀疑自己。
阿尔米亚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沉思和疑虑,曾经的踌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且激进的兴奋,一片战场的指挥官作出这副神情,并不是个好兆头。
“莉莉丝小姐,詹金上校醒来了,他在找您。”
“好的。”
阿尔米亚左手提着医疗箱,挑开薄白帘子,病床上的男人半躺着,凹陷萎缩的眼球望过来,眼神深不见底。
“感觉怎么样?”阿尔米亚尽量轻快地问,“这几天我给换了药,您的伤口好的很快。”
詹金上校用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他迟缓地点头,声音嘲哳难听:“……好,多了。”
低头,把自己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活动了一下手腕,又转头看向挂在墙壁上的军装外套。
“您要找什么吗?”
阿尔米亚把他的外套取下来,递到他的病床上。
男人点点头,手掌摩挲过军装上脱线的肩章,把手指放进那几个弹窟窿钻了钻,他数了一下衣服上有多少个窟窿,一个一个对比着去看自己的伤口。
真幸运啊,他在中了二十一枚子弹后还活着。
詹金从上衣的兜里摸到了两只磨损严重的护腕,他拿出来,对着阿尔米亚笑了笑:
“感谢您当时送给我的礼物,护住了我的一双手。”
质地坚硬的护腕也被子弹撞击得凹陷了好几处,阿尔米亚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沉默寡言的骑士阁下脸上露出笑容,令人联想到沙漠里软化尖刺的仙人掌。
在她走神时,对方开口:
“您什么时候回去呢?”
阿尔米亚裹纱布卷的手顿了顿,不抬头道:“回克伦府吗?我还不太想回去,新的课程还没开始呢,那群淑女小姐回拉尔曼郡避暑了,要等一个月后才会回去继续学习。”
说罢,她抬眼又道:“自您走后,新来的马术老师怎么也管不住她们,已经被连着放半个月的鸽子了。”
詹金上校无奈一笑,“马迪尔骑士为人认真,做事严肃,可能不习惯与淑女小姐们相处。”
说认真都是委婉了,那位新来的马术课老师简直是一板一眼,被以泰贝莎为首的淑女团们耍得团团转,却又放不下面子去讨好,只能一次又一次陷入僵局。
阿尔米亚挑眉,“等克伦府列车到来,您回去养伤,一个月后就又可以镇住她们。”
詹金上尉摇摇头,轻笑,他偏头看向窗外,士兵们的影子倒映在窗帘上,一道又一道,英挺正直,阳光也无法折服。
如果这场战争再继续下去,势必要波及风车里郡的每一个角落,不论是遥远的沙漠无人区,还是安逸的绿洲之城,甚至是赫曼公爵所在的宝石塔也要笼盖上硝烟的阴影。
拉尔曼郡的淑女小姐们能够说回就回,而风车里郡派去交换的赫曼公主却不能这样随心所欲,看似平等的双方合作已经有了地位等级之分。
风车里不能没有援军的帮持,若是连拉尔曼郡也离之远去,那么风车里就再无翻身之地了。
与白马郡的这场背水之战,他们付出了太多,往上追溯,风车里用了将近二十年,千千万万个日日夜夜,整整打没了一代人。
而现在,新生的力量又如飞蛾扑火般涌向这片深潭般的战场。
这场战争要如何收尾呢……
希望的风从原野上吹来,吹过烧焦的土地,也吹过血山人海,来到他的窗前。
詹金上校又开始撕心裂肺的咳嗽,肺部的碎片掺杂着黑痰和炮渣从他的喉咙钻出来。
阿尔米亚扶他躺下,不一会儿,他又陷入无边的昏睡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