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一片温水里,暖融融的,却又动弹不得。耳边有模糊的声响,像隔着层棉花,嗡嗡地响,听不真切。我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费了好大的劲,才掀开一条缝。)
是亮的。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还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有点像小时候高烧,爹背着我去公社卫生院时闻到的气味。消毒水?对,是消毒水的味道。
(喉咙干得疼,想咽口唾沫,却像吞了把沙子。我动了动手指,指尖碰到一片温热的布料,是被子。盖在身上轻飘飘的,可浑身却沉得厉害,像灌了铅。)
这是哪儿?
(脑子里像有团雾,模模糊糊的。我记得……记得在集市上,太阳挺晒的,二哥的木刻摊前围了几个人,我正笑着给那个穿蓝布衫的大婶介绍小鹿木雕,突然肚子就疼起来了。)
对,肚子疼。
(那疼来得又急又猛,像有只手在里面使劲拧,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二哥慌得手忙脚乱,把摊子往旁边一推就抱起我,他的胳膊硌得我生疼,可我喊不出来,只能死死抓着他的衣襟。)
二哥……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急得都变调了:“莲儿别怕!咱去医院!”风从耳边刮过,带着土腥味,自行车轱辘碾过石子路,颠得我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我想告诉他“不颠”,可嘴里只能出“呜呜”的声音。)
然后呢?
(好像进了个屋子,有人把我抬到床上,冰凉的听诊器贴在肚子上,吓得我一哆嗦。灯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好多白大褂在眼前晃来晃去,有人说“羊水破了”,有人说“宫口开得慢”……)
疼。
(钻心的疼,一波接一波,像涨潮的水,把我淹没了。我想抓点什么,可手在空中乱挥,什么也抓不住。耳边有二哥的声音,隔着老远喊:“莲儿!加油!”我想应他,可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只能拼命往下使劲。)
娘……
(突然就想起娘了。小时候听爹说,生我那天,娘在土坯房里疼了三天三夜,血染红了半条褥子。那时候我不懂,只觉得娘好勇敢。可现在我懂了,那不是勇敢,是没办法。肚子里的小家伙像在跟我较劲,非要从这窄窄的地方挤出去,疼得我眼泪直流,却不敢松劲。)
我不能松……
(爹说过,娘就是没撑住,才丢下我走的。我不能像娘那样,我得把孩子生下来,我得看着她长大,看着她梳小辫,看着她喊二哥“爹”。二哥那么盼着个娃,我得给他生下来。)
使劲……再使劲……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疼也好像不那么真切了。我好像飘起来了,像一片羽毛,往天上飞。远远地看见娘了,她穿着那件蓝底碎花的褂子,站在老槐树下对我笑,手里还拿着个红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给娃娃的压岁钱。)
娘,你等我……
(“别睡!醒过来!”谁在喊?声音好熟悉。是二哥吗?他的声音怎么那么哑,像是哭过。我想睁开眼看看他,可眼皮又合上了。)
好黑啊……
(像小时候跟二哥去山里采蘑菇,迷了路,天一下子就黑了,四周都是树影,张牙舞爪的。我吓得直哭,二哥把我背起来,说“别怕,有我呢”。他的背宽宽的,暖暖的,趴在上面就不害怕了。)
二哥……你在哪儿?
(好像有人在摸我的手,暖暖的,粗糙的,是二哥的手。他的指腹上有好多茧子,是做木活磨出来的。以前他总怕刮着我,牵我的时候总是轻轻的,可现在他抓得好紧,好像怕我跑了似的。)
我不跑……
(就想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可耳边总有人说话,有人说“大出血”,有人说“转县医院”。车子好颠,比二哥的自行车还颠,我躺在铺着柴火的车斗里,二哥用身子挡着风,他的后背硌得我难受,可我知道,他是怕我冻着。)
二哥的肩膀好宽啊……
(嫁给他那天,他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红着脸不敢看我,可拜堂时,他的手抓得我好紧。夜里他说:“莲儿,以后我对你好,顿顿让你吃上白面馍。”我当时笑他傻,现在却想告诉他,我不要白面馍,我就要他抓着我的手,一直抓着。)
抓着……别松……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进了个亮堂堂的屋子,有人给我扎针,冰凉的液体顺着胳膊往血管里流。疼还是有的,可好像轻了点。我想看看孩子,那个跟我较劲的小家伙,她长什么样?像二哥还是像我?)
是不是个丫头?
(二哥说过,他想要个丫头,像我一样,梳俩小辫,眼睛亮亮的。要是个丫头,我就教她绣花,教她蒸甜馍馍,让二哥给她做个小木马,骑着在院子里跑。)
也可能是个小子……
(小子也挺好,像二哥一样壮实,能帮着二哥做木活,长大了能扛事。不管是丫头还是小子,都是我的宝,是我跟二哥的宝。)
可我怎么看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