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十四的清晨,檐角的麻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许娇莲被这声儿叫醒时,窗纸已经泛了白。她披衣起身,踩着毡鞋往灶间走,刚到门口就见仲老二蹲在灶膛前,正往里面添柴。灰布棉袄的领口沾着些木屑,想来是天不亮就去了木工房,他手里攥着根细麻绳,正低头给悦悦的小木狗绑新尾巴——昨儿那根被悦悦拽断了。
“咋不多睡会儿?”许娇莲轻声问,往灶台上的粗瓷碗里倒了些热水。碗沿还留着昨夜的粥痕,她拿抹布擦了擦,指尖触到碗底的温热,心里也跟着暖起来。
仲老二抬头,眼里还带着点惺忪的困意:“想着把绣架的横梁刨出来,早弄完早让你用。”他往灶膛里塞了块劈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的侧脸亮堂堂的,“你再回屋躺会儿,早饭我来做。”
“不用,我帮你烧火。”许娇莲挨着他蹲下,往灶膛里添了把松针,火星子“噼啪”溅出来,落在两人的裤脚上,又很快熄灭。她看着仲老二手里的小木狗,尾巴换了根红布条,摇起来“沙沙”响,比原来的木尾巴灵动多了。
“悦悦见了准喜欢。”许娇莲笑着说,指尖拂过布条的毛边,“你这手真巧,啥都能弄出花样来。”
仲老二的耳根有点红,把小木狗往她手里塞:“你要是喜欢,我再刻个大的,摆在绣房当摆设。”他的手指碰了碰她的手背,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去,转身往水缸那边走,“我去舀水,淘点米。”
悦悦这时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红棉袄的扣子扣错了位,露出里面的花肚兜。她看见灶间的火光,小奶音含混地喊:“娘,我要吃煎蛋!”
“给你煎两个。”许娇莲帮她把扣子系好,指尖划过她颈间的暖,“去看看你爹给你的小木狗换了新尾巴,红布条的,像小狐狸。”
悦悦“哎”了声,像只小炮弹似的冲出去,红棉袄在晨光里划出道亮眼的弧线。许娇莲听见木工房传来“哇”的惊叹声,跟着是仲老二的笑声,想来是父女俩正围着小木狗摆弄。她低头往锅里倒米,水汽氤氲了眼,突然觉得这光景比年画还熨帖——烟火气裹着笑闹声,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的。
早饭吃的是白粥配煎蛋,还有昨儿张嫂送的粘豆包。悦悦抱着小木狗,小口小口啃着蛋,蛋黄沾在嘴角,像抹了层金粉。仲老二坐在她对面,把自己碗里的蛋夹给她一半,只留个蛋白慢慢嚼。
“爹,你咋不吃蛋黄?”悦悦举着小木狗问,尾巴上的红布条扫过桌面,沾了点粥渍。
“爹不爱吃。”仲老二往她碗里舀了勺粥,“快吃,吃完带你去村头的菜园子,看看王爷爷种的青菜冒芽没。”
许娇莲看着这父女俩,想起刚嫁过来那年,悦悦还怯生生的,见了仲老二就躲,如今却能大大方方地抢他碗里的吃食。日子就像这粥,慢慢熬着,就稠了,暖了,连生分都熬成了亲近。
吃过饭,仲老二扛着刨子去了木工房,继续刨绣架的横梁。许娇莲坐在绣房的花梨木绣架前,铺开中堂的底稿,开始用淡墨勾勒牡丹的轮廓。笔尖在纸上游走,线条流畅得像溪水,她心里盘算着,用苏绣的乱针绣花瓣,再用金线勾边,定能绣出牡丹的富贵气。
“娘,王爷爷的菜园子有小青菜了!”悦悦举着颗刚冒芽的青菜跑进来,叶子嫩得能掐出水,红棉袄上沾着泥,却顾不上拍,“他说等长大点,送咱一篮子!”
“快把菜根上的泥洗掉。”许娇莲放下笔,接过青菜往水盆走,“中午用它做个蛋汤,鲜得很。”她往木工房瞅,见仲老二正站在横梁前,用砂纸细细打磨,灰布棉袄的后背湿了片,是汗浸的。
“二哥,歇会儿喝口水!”许娇莲喊了声,拿起桌上的粗瓷壶。
仲老二回头,手里还攥着砂纸:“马上就好,这横梁得磨得光溜点,别勾坏了你的绣线。”他的额头上挂着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松木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
许娇莲端着水过去,见横梁已经初具雏形,圆滚滚的,透着松木的清香。她伸手摸了摸,光溜溜的,果然不扎手。“比我想象的还好看。”她轻声说,把水壶递给他,“喝口吧,看你渴的。”
仲老二接过去,仰头喝了大半壶,喉结滚动着,水珠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洇出片深色的痕。“下午就能把架子搭起来,”他抹了把嘴,眼睛亮闪闪的,“保证稳当,你站在上面绣都没事。”
“谁要站在上面绣。”许娇莲笑着推了他一把,指尖碰着他的胳膊,结实得像块石头。她转身往绣房走,“我把牡丹的底稿画完,等你架子搭好,就能往上绷布了。”
午后的日头暖洋洋的,晒得人犯困。悦悦抱着小木狗在葡萄架下打盹,红棉袄铺在草地上,像朵开得正艳的花。仲老二搭绣架的动静很轻,锤子敲在木头上,“笃笃”的,像怕惊扰了这安静的午后。许娇莲坐在窗边画底稿,时不时往院里瞅,见他正踮着脚往立柱上钉横档,灰布棉袄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片细小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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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点,别摔了。”许娇莲喊了声,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留下个小小的墨点。
仲老二低头冲她笑,阳光落在他的梢,泛着层浅黄的光:“摔不着,我这手艺,搭个架子还不稳当?”他顿了顿,又说,“等搭好了,我给你做个脚踏,绣累了能歇歇脚。”
许娇莲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继续画花瓣,墨线在纸上蜿蜒,像在写句没说出口的话。她想起庙会那晚的打铁花,金雨漫天时,他的手牢牢护着她和悦悦,掌心的暖烫得人心里颤。这男人就是这样,话不多,却把所有的妥帖都藏在动作里,像这慢慢搭起来的绣架,稳稳当当,透着让人安心的实在。
日头偏西时,新绣架终于搭好了。两丈宽的架子立在绣房中央,松木的清香混着阳光的味,飘得满院都是。仲老二站在架子下,拍着手上的灰,脸上带着点得意:“你试试,够宽不?”
许娇莲走过去,张开双臂比划了下,指尖能触到两边的立柱,心里顿时敞亮起来:“够了,绣中堂正好。”她仰头看横梁,上面还刻了圈缠枝纹,是照着她绣帕上的花样刻的,纹路浅浅的,不抢眼,却透着股巧思。
“你还刻了花。”许娇莲的指尖拂过纹路,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
“闲着也是闲着。”仲老二挠了挠头,眼睛往她手里的底稿瞟,“牡丹画好了?我帮你把布绷上去。”
两人合力把白布绷在绣架上,许娇莲用针把底稿的边角固定好,仲老二在旁边扶着架子,生怕晃动了。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布上,把牡丹的轮廓映得清清楚楚,像朵正要绽放的花。
“真好。”许娇莲退后两步,看着这光景,突然觉得这绣架不仅是用来绣活的,更像个稳稳的依托,能撑起往后的日子。
悦悦这时醒了,揉着眼睛跑进来,看见新绣架,拍手喊:“娘,这架子比床还大!能在上面睡觉不?”
“傻孩子,这是绣架,不是床。”许娇莲刮了下她的鼻子,“等娘把牡丹绣完,就给你在上面挂灯笼。”
仲老二往灶房走,声音里带着笑:“我去做饭,今天炖肉,给你俩补补。”
灶间很快飘出肉香,混着松木的清香,把这大年初十四的傍晚熏得甜丝丝的。许娇莲站在绣架前,拿起银针,穿上线,准备落下第一针。针尖悬在布上,她却突然想起仲老二刚才的样子——他扶着架子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浅影,他说要做脚踏时,耳根的红,还有他炖肉时,灶间传来的“咕嘟”声。
这些细碎的光景,像绣线似的,一针针,一线线,把日子绣成了幅暖融融的画。许娇莲微微一笑,针尖落下,在白布上绣出第一瓣牡丹的轮廓,针脚细密,藏着盼头,像在说:往后的日子,就这么稳稳当当地过下去吧。
晚饭时,肉香飘满了屋。悦悦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啃着排骨,红棉袄上沾着肉汁,像抹了层油。仲老二往许娇莲碗里夹了块带筋的肉:“多吃点,绣活费力气。”
许娇莲咬了口,肉炖得烂烂的,混着酱油的香,从舌尖暖到心里。她看着仲老二,他正低头给悦悦挑鱼刺,动作仔细得像在刻木头。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照着新搭的绣架,松木的影子在地上晃,像个温柔的拥抱。
这大年初十四的夜,没有鞭炮声,只有碗筷的轻响和悦悦的笑闹声,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踏实。许娇莲知道,这就是她要的日子——有烟火气,有身边人,有慢慢绣下去的牡丹,把每一天都过得像块炖得烂熟的肉,暖乎乎的,甜丝丝的,透着股化不开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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