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体位这么浅薄,懂吗?”任赛琳说,“而是我们作为独立的自由人,完全有资格选择和接纳另一种快感,男的在下面是跳脱出传统的第一性思维和既定结构、突破自我的方式。你想想,顺直男这一生,从古至今,动战争,抢夺资源、钱财和土地,也包括女人和孩子,本质上都是为自己所谓的男性尊严和繁衍本能服务,性不是权力,但性在某些人眼中就象征权力。要我说,男的一直受这个古老而野蛮的冲动支配,就是因为不敢‘换位思考’。”
邝衍深吸了一口气。
“太哲学了。”他心服口服,“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感觉视野被拓宽了。”
“心胸和其他方面也可以拓宽一下。”任赛琳冲他举起杯子,“干杯。”
“稍等,”邝衍把玩着桌面上的空酒杯,“我想再加一杯无酒精饮料。你呢?”
“我也——”
任赛琳却突然噤声,手指指向他的背后。他心跳错一拍,来不及回头看,下巴就被一只手托起来,映入眼帘的是颠倒过来的白色鬼面。
是上次的鬼面舞者,穿着服务生的制服。看样子是记住了他的长相,很愉快地跟他摆手打招呼,仿佛在说:“你又来了?”
他忙不迭地坐正身体,两条手臂从椅背两侧绕到他前方,尽职尽责地展开一本酒水单,鬼面舞者身上萦绕着一股像烟草又不像的香氛,弯着腰,上半身抵住他的肩膀,臂弯温热,面具冰凉的硬壳贴着他的侧脸,有种亦真亦假的亲昵,似乎已擅自将他当作朋友,不出声音,只用简单的手语示意他点单。
“嗯……”
寥寥几页酒水单翻到底又翻回来,最终,邝衍指着一杯名叫“杀出个黎明”的伯爵茶饮料说:“请给我这个。”任赛琳压根儿不用看酒水单:“给我一杯‘珀尔’。”鬼面舞者对她比了个大拇指,赞美她“有品位”。
随后他收起菜单,形同草原上意外现了摄影师的豹子、歪头蹭了一下邝衍,不知真假的丝掠过他的耳朵,毛茸茸的痒。邝衍一动不敢动,僵坐在圈椅里,直到鬼面舞者抱着酒水单离去,还转过身面向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了指自己幽深的眼洞,又指一指他,意思是:我会看着你。
邝衍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今晚的舞蹈表演环节,他第二次被“选中”,疑心自己已经成了这档深夜成人节目的常驻嘉宾,不过这次没有用手电筒,而是麻绳编织成的圆圈——本周的主题是西部恐怖片,《战斧骨》,《异形魔怪》和《西部世界》,黑暗里飞来的绳套和口哨声,然后他就动不了了,又一次,连人带椅子被绑了个活结;鬼面舞者牵着麻绳另一端,从舞台上跳下,在起哄声中来到他面前,像上次那样礼貌地鞠躬、向他问好,将绳圈从他身上取下,旋即抬起长腿、公然跨坐在他的大腿上。
牛仔。对。金矿,骏马,漫天的黄沙,快到肉眼看不清楚的拔枪,眨眼的瞬息便已决出胜负。些微的体重压下来,即使隔着裤子,触感和意图也分外明显。已经出了暗示的程度,是明示,是挑衅。可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扶住对方的腰,以免出现概率极小的滑落和失误。
还好舞者总是专业的,紧凑的肌群和灵活的律动也并不冲突,要允许一切矛盾和混乱在这样一副肉体上滋生,他迷人,恣肆,明知故犯,马儿也只能任由他骑上来,在节奏吉他和班卓琴的怂恿下甩动缰绳,又在椅子翻倒前双脚着地,抓住邝衍倾斜的椅背,将人扶起,安然无恙。
过场小游戏结束,舞者返回舞台,不忘跟邝衍抛了个飞吻,留他两只手架在桌面上,捂着脸。任赛琳试着叫了他一声,他摆摆手,红潮从耳廓漫到脖子,难以启齿。她便由着他去,自顾自把刚拍的视频保存好。这就是友谊,替朋友记录下他人生中最宝贵的时刻,永不缺席。
后半场表演也看完,邝衍才终于平复了心情,他冷静地提出疑问:“点到我两次,他是不是在针对我?”
“他好像对你很感兴趣。”任赛琳努了努嘴。
“对其他观众不公平吧,这样不合适。”
“无所谓啊,大家都是看乐子的,谁来演都一样。”
如同在印证任赛琳的话,位于他们侧后方的一桌女孩笑声清脆,接了一句:“没错。”还有更奔放的,“帅哥常来啊。”害得邝衍脸上刚退下去的血色又冲到顶,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嘴里含着一块半融的冰,双颊却滚烫,看一眼手表,对任赛琳说:“我买单,再去一趟洗手间,早点回学校,趁打印店关门之前我要印点东西,周末去艺术社区看展要用的。”
“怎么突然这么多话,你心虚了?”
“别问了。”邝衍站起来,“算我求你。”只留给她一爿欲盖弥彰的背影。任赛琳再也收不住笑,一边收拾自己的背包一边朝他喊道:“我去后门等你!那边方便打车。”
“听到了。”
邝衍没回头,只向后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任赛琳起身离座,拨弄了一下滑进衣领里的长卷,刚一转身,险些撞到来给客人送酒的“小麻袋”。他已经在后台换好衣服,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顶端。任赛琳退后一步,给他让出过道,无法透过麻袋注视他的眼睛,但她还是冲他笑了笑,手臂舒展,高高地甩起她的包,走向酒吧后门。
珀尔?不,她是玛克辛,她不要配不上她的东西。金以纯想,那我呢?
“青春砍杀俱乐部”的后门通向一条小巷,路的尽头被封堵,墙上画满涂鸦,往往是旧的一层将近褪色,新的大作就堂堂亮相,这里只有一盏路灯,两个分类垃圾箱,有专门的灭烟处,于是被默认为抽烟区。任赛琳在灯下点火的时候,一对背着乐器的乐队情侣刚刚离去,说笑声在封闭的巷子里回荡,身后的铁门再次开合,她以为是邝衍,来人却并没有叫她的名字,只是怯怯地隐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