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出的话
“为什麽不早说,虾也没有解冻。”
“不做就算了,我自己做。”他声音嘶哑,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当看他从轮椅上起身踉踉跄跄走到冰箱附近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妥协。
这是自父亲生病这麽久以来,我第一次对他发了脾气。
他在生病以前,就是个性格掘强的山东男人,只要他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办到。那天下班後,我准备了晚饭,尖椒炒蛋和小炒腊肉。上午出门前我便问过他,想吃什麽,我买回来,他摇头。结果在我把菜都准备好以後,他突然吵着说想吃白灼虾。
“为什麽不早说,虾也没有解冻。”我感到了自己的气急败坏,缓和语气讲,“今天做的晚饭也很好,将就一下,白灼虾明天给你做。”他嘶哑着声音,“不做就算了,我自己做。”然後从轮椅上起身,踉踉跄跄走到了冰箱门前。我的心里憋着一股怒火,但还是妥协了。“给你做,给你做,下次能不能早点说!”声音可能大了些,他觉得我是在骂他,于是很极端地用头撞向了冰箱,嘴里骂骂咧咧,听不清说什麽。大概是说自己都要死了,想吃个东西我都要说他,我赶紧过去拉住他。
此刻,我的情绪也绷不住了,大喊:“你到底要干什麽?还嫌我不够累是麽?”
每天重复的生活让我觉得,自己的价值不应该就因为他生病,被局限在家里。我应该去和恋人看电影,与朋友吃饭,做一切年轻人该做的事。
“你以为我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要不是你这样,我怎麽会天天像个下人……别拿死吓我,谁不会死?每个人都要死!要不我死在你前边吧。”说完我拿了茶几上的剪刀,要刺向自己的脖子。父亲安静了,不再说话,踉跄着起身坐到沙发上,半晌才喃喃自语道,“你想做自己的事,你就去做,我没事啊!我都好了……”他的语气很温和。
我冷静了下来,从冰箱里拿出冻虾,走进了厨房。那天晚上他吃了很多,尤其是小炒腊肉里的腊肉,见他喜欢,我就给他夹,但我依然没有给他道歉。我和他就是这样,以前他没生病时也同样如此。至于那道白灼虾,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好像一筷子都没有夹。
第二天早晨出门前,我对坐在阳台轮椅上的他说:“昨天的虾冻得太久,肉不紧实。晚上买回来新的。”他回过头:“不用,昨晚剩下的,挺好。”他浑浊的眼睛上耷拉着松弛的眼皮,我看不清他的眼神。而我却没想到,这竟是我与他之间最後的目视。
是上门收纸箱的男人叫了救护车,我接到电话时,手中挑选的鲜活青虾掉落在腥潮湿滑的水泥地上。等我赶到医院时,他已经浑身插满了管子,没有意识。医生说,血栓堵在了脑部血管,已经无力回天。
父亲就躺在那里,与嘀嗒作响的医务器械融为一体。护士告诉我,他还有意识时,嘴里模糊地念叨着,“白灼虾……对不起……”
三年後的春天,我与即将结婚的妻子准备婚宴所需要的东西。厨师长将菜单递给我,问婚宴规模和预期价位。我翻阅菜单,看到一百二十八一例的白灼虾。“真贵。”我说。厨师长解释:“都是上好新鲜的青虾,肉质饱满,值这个价,不贵。”我突然想到些什麽,兀自喃喃,“对,不贵,怎麽算贵呢。”
父亲懂得我为什麽要给他买新鲜的青虾,我也懂得他一筷子没有夹的白灼。这都是我们对彼此没有说出口的深深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