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树
姥爷去世後的第二年,後院的李子树再也结不出果子。大抵是因为年迈,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我不知道树的年龄,因为没有人告诉我,只知道自打记事起它就一直这样高大。其实再往前几年,这棵树就已有了颓废态势,每年只结几颗果子,孤零零挂在枝稍上。
关于这棵李子树,有许多的记忆。
暖春或者炎夏,姥姥姥爷吃完晚饭後,总会坐在院子里乘凉。姥姥摇着蒲扇,或戴上老花镜做针线活。因为院子临街,姥爷便在多年前开始了修补车胎的活计。他们随意地闲聊,大多时候都是姥姥在说,姥爷偶尔接一句话。他是个很沉默的人。而我,不是蹲在树下用铁片刮树皮刻字,就是妄图爬上树搅乱蜘蛛刚结好的网。只可惜,姥爷总是精准预判我的动作,我刚把撅好的树枝伸向蛛网,他就大声叫我过去。我嘟着嘴不高兴,爷爷便摸着我的头,说,“它们都有灵性,不像那苍蝇蚊子讨人烦,你就不要理它。”
蝉鸣,鸟叫,蛙声,和着驱蚊用的薰衣草绳点燃散发出的迷香,梦幻了一个个夏日仲夜。
花儿一谢,我就会数着日子等果子成熟,姥爷总笑我嘴馋。我一日三次地跑去树下,东看西看,非要找出一点变化才肯罢休。等到真熟了,姥爷会把它们装进麻袋,长得紫皮饱满的,一口下去,汁水顺着嘴边往下滑,略青且酸涩的,加冰糖捣烂熬成汁,过滤装进大塑料桶顺进水井,等到口渴时喝上哇凉的一大口,满心舒畅。
後来我去县城上高中,每逢节假日回家,姥爷就会坐在树下等我回去。我问他为什麽不在屋里等,他说:“我得给你守着李子嘞。”
高考结束,我找了商场打暑假工,包食宿。没几天,母亲打电话给我,叫我回去,那头呜咽的声音让我心头一颤。原来,姥爷起夜时被门槛绊倒,摔断了腰。不知为什麽,身体向来很好的老头,只是摔了一跤,连再站起来都困难,意识也时常不清醒。睡觉时,他一遍遍呻吟,叫着我的名字说自己很疼。我很无奈,因为我无能为力。只几个星期时间,姥爷病情再次恶化。医生说,因为新-冠,姥爷的呼吸系统又出了问题。那段时间,他什麽也吃不下,瘦成了一副骨架,骨头上只耷拉着皱皱的皮。
灵堂搭在院子里,烧了纸和香,我呆呆地望着灵柩前的黑白色照片,亲戚脸上和蔼的笑容,一切都显得那麽不真实。我没有哭,连续守了两个夜晚。到火化那天,车辆驶入停车位,黑色漆木棺材缓缓推进殡仪馆,顷刻间我痛哭,哭得无法呼吸。我知道,火化之後,一个□□会变成灰,风一吹就再没了的影子。
随着我长大,树上的果子越酸越涩,越来越小。最後,竟然没了。姥爷去世这年,这棵树结了最後一颗果子。高中毕业後,我回去祭拜姥爷,在树下凝望许久,用手扒拉着叶子终于找出一个。我轻轻咬上一口,酸涩得让我面目狰狞。我强忍着,把一整个李子吃进了肚子里。
姥姥对这棵李子树自然也有很深厚的感情。她找人从别处找来几节树枝,又把树上原有的枝丫砍去,最後进行嫁接。这果然是个好办法,第二年李子树就结满了果子,压得树枝垂到地下。
几年後,姥姥也随着姥爷去了。这栋老宅便荒芜了下来,夏日长满杂草,冬日堆满积雪。前些日子随母亲回了老宅,恰逢李子成熟,我们站在树下,用手轻而易举就能摘下许多。这些年日子过得好了,吃水果多是挑喜欢的吃,我很少买李子,但这天刚摘下一个李子,我就迫不及待用水冲上几下,狠狠咬了一口。
我的手背感觉网到了什麽,原来是剐蹭到了一张细密透明的蛛网,黑色蜘蛛尾部正拉出一根细丝坠往地面,极速逃亡。我刚想要用脚踩他,却想起姥爷的话。
它们都有灵性,不像那苍蝇蚊子讨人烦,你就不要理它。
我噙着泪,问母亲:“好甜,可味道怎麽和以前的不一样了?”
再次回到老家,已是毕业工作後。姥爷坟头上已经杂草丛生,但坟旁一棵一人高的野枣树却长势正足,像他那时在院子里谈笑风生的样子。去到老屋,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李子树再次只生茂叶,不见得一颗青果。母亲说,“树也需要人气儿,没了人气儿,也就不成气候了。”
我再次想起姥爷的话,什麽东西都有灵性,没了灵性,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