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她没有名字,村里人都喊她哑巴。
自打我记事起,就被留在了老家。奶奶年迈,我就像棵没人管的野草,在村子里胡乱生长。父母早早去了外地打工,女孩子嫌弃我,男孩子欺负我。我可不是好惹的,虽然没听过什麽大道理,但知道,挨欺负就要还手,自然每次都要打回去。到最後,我也习惯了一个人。
村子里有个女人,四十来岁,没人知道她叫什麽,大家都喊她哑巴。她总是在垃圾堆旁边晃悠,身上脏兮兮的。村里的小孩都爱捉弄她,朝她扔石子,她也不还手,实在急了,就“呜呜啊啊”地叫几声。
春节那天,哑巴从我面前走过,我看着她模样可怜,心里一酸,从兜里掏出颗糖递给她。她愣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看我没恶意,才对着我笑,小心翼翼地拿走我手心里的糖。她长得不好看,但眼睛黑黝黝的,笑起来闪着光。
其实凑近了我才发现,她身上没那麽臭,就是衣服放久了的味道,闻着竟然有些亲切,像衣服放在老旧木质衣柜里太久的气味。
从那以後,她还是天天翻垃圾,可一看到我,就笑嘻嘻地跑过来,把兜里一些小玩意儿一股脑塞给我。花生,炮仗,钥匙,杏核,打火机什麽的都有。
一回,她满脸污泥,老远就哭着朝我跑过来,嘴里又“呜呜啊啊”地叫,急得不行。她脸上有被掌掴後的通红,衣衫不整,满脸惊慌。我一下就明白,她肯定是又被欺负了,我火冒三丈,指着她来的方向大骂:“那些小兔崽子,再敢欺负人,皮鞭沾凉水屁股给打烂!”她听了,才慢慢平静下来。
打这以後,我们俩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她经常来找我玩,给我带东西,我也把学校买的零食丶吃席带回来的糖留给她。她最喜欢吃糖,含一颗在嘴里,乖得像个小孩子。她不会说话,可我跟她讲学校里的琐事儿,她一直笑眯眯地听着,不烦不燥。
就在那年国庆,奶奶去世,我被父母带离农村。在为奶奶办丧事的三天里,哑巴竟过来帮活,扫地,填火,洗碗。她不上桌,给她一碗饭,就躲到角落里,用筷子兀自扒拉着。最後走的时候,我用所有零花钱买了糖给她,整整一大塑料袋。她穿着单薄衣服,接过糖,作了分别。她没有“呜呜啊啊”地叫,而是笑,咧嘴笑,污糟的头发,眼睛却明亮。
等我再回老家,已经是十二年後了。处理好祖宅的宅基地转让事宜後,我想要找寻那个少年时听我说话的哑巴。但是村里的街道发生了太大变化,或者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记忆模糊,我寻求无果,只好向聚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打听。其中一个老人说:“她怀了孩子,没人知道,在柴火垛里难産死了,要不是太臭,没人发得现。”
“怎麽会怀上孩子?”我问。
“谁哪知道,可能是跟流浪汉,或者村里哪个不要脸的……”
“正好是你奶没了的第二年夏天,臭得整条街都是那个味儿,跟死了一百只耗子似的……”一个老太太抢话道。
我千丝万缕的思绪被拉回,与时间编织成线,在脑海中回溯翻涌。
难不成那天哑巴脸上的红和不整的衣服就是被……我不敢断定,却也无从否定。
……
“她是从外面嫁过来的媳妇,天生哑巴。”
“不是不是!起先不哑,怀第一胎时候在家难産,送到医院孩子已经没了,受不了急哑的。”
“是被他爷们用热水灌哑的,後来疯了,才跑到咱们村的。”
……
我听着他们对陈年旧事的编排,走进了街巷深处。我与哑巴的相处时间经久难忘,但始终时间太短,我对他的了解知之甚少。他那麽喜欢吃糖,可一生却活得那麽苦。
我坐在老宅院子里的石凳上,晒着夕阳,昏黄打在我的脸上,有些刺眼。听到门口有动静,我擡头一看,一个身影晃过去,熟悉得让我心头一震。一瞬间,童年的回忆全涌了上来,我就那麽发愣地坐着,等我回过神,她已经走远了。等我追出院子去看,街巷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