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星
小时候,村子里空荡荡的,一半小孩都跟着爹妈去了城里。我和礼星就这麽凑到了一块儿,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
礼星是个十足的野孩子,整天邋里邋遢,衣服像是从来没洗干净过,头发也乱得像鸡窝。可能是因为自己太过于循规蹈矩,他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倒让我这个文静的男孩儿着了迷。
那时候,我兜里总揣着糖,想着和他分享,可他压根不在意这些,只拉着我四处撒野。爬树丶下河丶玩泥巴,没有一样他不热衷的。他从不觉得我体力不行,就觉得我是能一起疯玩的好夥伴。
每次跟着他疯玩回来,我都是头发蓬乱,衣服和鞋子沾满了泥。父亲见了,总是气得跳脚,指着我骂:“你跟他瞎混啥!学坏了不说,他还不得把你拐跑了!”
我那时才七岁,不懂父亲在说什麽,只知道自己又被骂了。看着脏得不成样子的鞋子,我心里一阵懊恼,暗暗发誓再也不跟他玩了。
可小孩子的记性总是差。才过了一周,礼星在我家窗户後面偷偷喊我。我犹豫了一下,心里实在憋闷得慌,就上楼换了条短裤,又跟着他钻进了村後的小树林。
那片小树林,夏天绿得晃眼,秋天黄得灿烂,是我们的乐园。我们的秘密基地在一个高坡下面,他带着我滑下去再爬上来,乐此不疲。有一回,他提议去爬那棵最高的树。
他像只猴子一样,几下就蹦了下来,可我却被困在了树上,吓得哇哇大哭。他在下面急得直转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跑去叫大人。那是他唯一一次爬坡摔了跟头,也让他第一次知道那个坡有多高。
等我在大人们的呼喊声中顺着梯子爬下来时,脸上满是泪水,裤子也破了个大口子。人群里却不见礼星的影子,原来他叫完大人自己跑了。
我气坏了,晚饭前冲到他家门口,捡起石头就砸他:“礼星是个大坏蛋!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他被石头砸到了头,震惊地看着我,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他握紧了拳头,却什麽也没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糖,塞进我手里。
我当着他的面,一把打翻:“谁要你的糖,我都快被骂死了。”
他看着地上散落的糖,拳头捏得嘎吱作响,头也不回地跑进屋,“砰”地关上了门:“你以後再敢来我家,我就让狗咬死你。”
他家的黑狗以前对我很温顺,现在却在他的使唤下,冲我狂吠。
从那以後,村里多了很多闲话:“你知道吴家那个儿子爬村後头那棵树不?”“她妈都跑了,能是什麽好东西,也没什麽教养,哪像个女孩样……”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小小的心上,我也因此恨透了礼星。
一年後,我去参加他家的葬礼。他妈妈在外干活时掉进河里淹死了。我在角落里找到了他,他眼角含着泪光,脸红红的,正自顾自地玩着火柴。他变得很沉默,和以前那个调皮捣蛋的他判若两人。
我蹲在他旁边,轻声说:“别难过了,我也一直都没有妈妈……”说出这话,我心里一阵酸涩。他看着我,突然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和唢呐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揪心。
我拍着他的後背,无意间瞥见他膝盖上那块特别大的疤,腿上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伤痕。
“这是你去年在那个坡摔的吗?”我问。
他点点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想起自己当初对他那般恶劣,满心都是愧疚。
从那之後,两家人不许我们再来往。原因很多,可我只记住了一个:我是灾星。
礼星似乎偷偷来找过我,像小时候一样,却一次次被父亲赶走。後来,他被他父母接到了城里。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穿着破拖鞋丶脸黑黢黢,带着我在村後小树林疯玩的男孩子。
多年後,我还会想起那片小树林,想起我们的秘密基地,想起那些散落一地的糖。只是,时光再也回不去了,那些懵懂的情谊,都被永远地埋在了风尘仆仆的岁月里,成为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