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蛋
我的舅爸是个倒霉蛋。他出生在六十年代,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他不会走路时,被外婆背着去乞讨,是个要饭的。学会走路後,被外婆牵着去乞讨,还是个要饭的。
稍长些年纪後,他坚信知识改变命运,砸锅卖铁读书,才读到初中,由于家里太穷,还撞上了文-革,只好弃文从武。
拜了师傅,还没练出什麽名堂,因为一次大腿骨骨折,心里犯怵,又另谋出路。
文-革结束,但也再无心学习,七八年改革开放经济大好,他转而经商,借钱搞养殖,夜夜钻研养殖技术。结果没到年底赶上禽流感,鸡鸭全都死了个干净。
两年後赔完钱不服气,开始搞种植,可那年大旱,果苗全部枯死。
舅爸见家乡土地不养人,决心南下闯荡。闯荡几年,一无所获。要不是学了点武术,在坐车归乡时,差点命丧火车站的混混手里。
好不容易在爱情上有点起色,不远万里从城里带回个心爱的女人,却因门不当户不对,被女方父母找到家里,给活活拆散了。
这事对他打击很大,茶饭不思,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村里人听闻後,都认为舅爸痴情,是个情种,从那以後谁见到他,都喊他梁山伯。
直到秋後,在老屋对面的半山腰上帮姥姥摘柿子,邂逅了打栗子的舅妈,这才走出被拆散的阴霾。
表哥和表姐相继出生後,舅爸迫于现实生活压力,开始认命老老实实打工。那时候计划生育,表姐属非法超生,所以一家四处漂泊,最终落脚在山东济南。
那时舅妈身体不好,生活重担全压在舅爸身上。因生活琐碎,常见舅妈拿扫帚打舅爸的腿,拿碗盘丢砸舅爸的头。舅爸一只手揉着发紫的腿,一只手捂着破皮的头,还要赔着憨笑,哄着舅妈。
在舅妈面前,他总是展示着极大的忍耐与包容。有次过年,舅妈嗜赌被骗了三万,他也不曾说过舅妈一句难听的话。
舅爸在零八年金融危机时丢了工作,为养家糊口,他开始支摊子卖摊煎饼。城市里,他像头牛一样骑着老式三轮车穿梭于城郊各处。
夕阳的落日馀晖下,车水马龙的大道上,他与三轮车重叠的背影显得讽刺,那个曾经满眼傲气的少年,终究还是给生活做了嫁衣。
不巧碰上市容市貌大整治,取缔一切路边摊。生活愈发困难,舅爸迫于无奈,与舅妈商量许久後决定年底送表哥表姐回老家。
分别的晚上,他拉着表哥表姐的手,抿动着嘴,憋了很久,说:“我没本事,别怪我。”
此後一家人的相处时光,只有盛夏的个别暑假以及过年的短暂腊冬。
回老家後表哥还算给他争气,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後来考取了县上的重点高中。舅爸在他身上仿佛又看到了希望,或者说,在表哥身上,他焕发了自己的第二春。
表哥要课外书,舅爸寄钱买。表哥要学习机,舅爸借钱买。表哥要名牌鞋,舅爸省钱买。
表姐经常抱怨,那点钱都花表哥身上了。舅爸反倒开玩笑说:“你也考第一,给你哥买的,我一模一样补你一份。”
但表姐也是开玩笑,她学习实在不行,每天坐学校里,就像坐牢一样煎熬。
读高中後,天赋不算突出的表哥,面对理综科,已经不能拿勤能补拙来弥补了。加之成了半个网瘾少年,成绩一落千丈。而这些,表哥从未跟舅爸提过,他知道舅爸的遗憾是什麽,他怕舅爸再次失望。
而舅爸一直对表哥很是信任,学习上的事情,他极少过问。在他心里,表哥永远是那个乖巧听话,让他骄傲的学霸儿子。
一六年高二暑假,表哥表姐两人在济南一家烧烤店打暑假工,老板拖欠工资,一米六多点高的舅爸,气汹汹地冲到店里,面对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店长,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那一瞬间,表哥发现,自己窝瓜头一样矮坨的父亲,好像并未老去。
拿到工资後,舅爸把两人拉到烧烤店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他点起一根烟,沉默了一会说:“我只能养你们到十八岁,往後的路要靠你自己了。”
“为什麽?”表哥很不解。
但舅爸却并未给再多的解释,而是蹦出一句:“如果以後考不上大学,你会怎麽办?”
表哥听後心里一惊,隐约猜测舅爸知道了自己成绩下滑的事。但碍于面子和自尊,还是逞能地狡辩,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这个如果!”
舅爸盯着表哥看了看,随後擡头望向远方,对着表哥,又好像是对着他自己:“即使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人生的路还很长,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人生阶段,这并不能决定你的未来。”
表哥不敢相信,舅爸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一时语塞,为了给舅爸和自己打气,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不会的,你要相信我。”
舅爸听後,释然地笑了,好像是对表哥,又好像是对他自己:“不管结果怎麽样,只要你不丧失勇气和信心就好。”
此後几个月里,表哥一直对那次山坡的谈话感到莫名其妙,心里惶恐不安。直到烟酒不沾的舅爸被病魔找上,他才开始後知後觉。
舅爸进ICU抢救时,表哥正读高三。他怕影响表哥学习,下了死口,让所有人瞒着不让说。直到周末放假,看到表姐在朋友圈发了个水滴筹募捐的链接,他才一眼看出图片里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的舅爸。
寒假舅爸手术回来後,表哥去车站接他,看着一生要强的舅爸被舅妈搀扶着的时候,他再一次对舅爸有了心疼。
矮驼的舅爸瘦了一大圈,一脸的蜡黄,很是虚弱,却还强装着笑意,老远就挥手朝着站台外的表哥打招呼。
舅爸对表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你爸命硬,阎王爷暂时不收。”
舅爸的嘴巴是歪的,说话的时候也含糊不清,可能是大开腔的心脏手术牵扯到了各种神经,面部肌肉也受了影响。
表哥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想着总归是捡回来了一条命,至少人还活着。
一向并不爱管教表哥表姐的舅爸,变得与舅妈一样爱唠叨,总是叮嘱注意这注意那。他还总爱望着家里的水泥砖墙,叹着气,对表哥说:“我尽力了,还是没能给你们兄妹俩把家装修好,你们以後别怪爸……”
舅爸生病後,开始成为家里起得最早的人。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厨房做早饭。舅妈不让他做,可他不肯。
舅妈不再跟他犟。或许,大家都知道,舅爸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乡下的冬天很冷,做完早饭,舅爸又把堂屋的炭火引燃,把竈屋的柴火烧旺,给一家人烧滚烫的洗脸水。
大家都劝他不用那麽赶早起,他总歪着嘴说:“我身体不行了,以後干不了什麽重活了,给家里烧烧火我还行。”
厄运没有放过舅爸,他还是和年轻时一样的倒霉,前後两次手术全都失败,好像倒霉两个字始终贯穿着他的短暂一生。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晚上,这个五十六岁的倒霉蛋走了,埋在了他种果树的地里,他梦开始的地方。那年下了很大的雨,没有大旱,坟头杂草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