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去找了大长老。大长老看我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我已知晓了真相,我太莽撞了,如果他当时把我关起来了怎么办?但是他没有,他带我去见了叶珉。”
“叶珉告诉了我,我能救师兄。救了师兄也就是救了大哥你,我能救你们两个人,就像师父那样。”
杨心问闻到了很好闻的气味,他本能地要扑上去,如一条野犬。可他事实上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有人将他架起来,慢慢调整着他脑袋的位置,对准了一处瓷白的皮肤。
他想吃的就在那下面,可那处被他的泪水打湿了,水滴蜿蜒而下,盈在锁骨的一点凹陷里,晃荡着,晃荡着亦如池塘里被春雨刺破的水面。
“求你了……”杨心问已经分不清自己在求谁,面前的陈安道,还是身后的姚垣慕,“不要死……”
姚垣慕吸了吸鼻子,想来是哭了,可没有与他报做一团痛哭,而是往他的兜里塞了样东西。
“师兄,大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姚垣慕在他身后跪下,双手伏地,随后重重磕了下去,“大哥你费心救上来的百姓,同雒鸣宗、长明宗,还有部分世家收容的流民,都是这次三元醮的祭品。”
“我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对是错,一万人和千万人的命到底能不能做交易,我只想你们记得,这些人命不是你们害的,十五年前的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永远也不会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你们都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杨心问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能茫然又无助地重复着“不要死”。
姚垣慕再拜:“万望珍重。”
顿了顿,又俏皮地破涕而笑道:“百年好合。”
别走。
不要走。
不要走!
衣物的摩挲声后,渐远的脚步回荡在长廊里,斜风细雨从窗口锥形的光里落下,似人影幢幢。
杨心问分不清哪个是牛头哪个是马面,他等啊等,却迟迟没有索命鬼来,他恍惚念起儿时生病,一家人都要急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他团团转,给他滚鸡蛋的,煎药的,换衣服的,好像他是这寰宇的最中心,离了他这天都要塌下来了一样。
可是他始终没有死,只是一个又一个的人离他远去。
他再次晕了过去,又或许没有。
他坐在桌前,桌上挤满了人,那桌一时是儿时的木桌,一时是雾淩峰上桃花树下的小石桌,每个人都在。他们喝了酒,还唱了歌,李正德和他父亲唱得最差,他自己唱得最好,于是每个人都给他叫好。
娘笑眯眯地看着他,托着腮,偏过脑袋说,乖宝这么大了,什么时候讨媳妇呀?
其他人便闹,他不害怕,拉着陈安道的手跳上了桌,如凯旋的将军般大声道:“就差成亲了呀!”
二狗哥说,还没提亲呀。
爹又说,也没有聘礼呀。
李正德受不了他们,揣着袖往旁边走了,拎着个壶在那浇桃花树,嘴上念念有词;浇死你,浇死你,看你还敢不敢开。
姚垣慕便毛遂自荐,我是童男,可以给你们滚婚床的!
白归和徐麟瞪大了眼,不同意,说你都多大了还滚婚床,床塌了他们睡哪里?
众人便发出一阵爆笑来。他们喝了许久,唱了许久,他困了,头一歪便枕在了陈安道的腿上,眼睛咪咪地看着陈安道的侧脸,撒娇道:“师兄,我渴了。”
陈安道点了点他的鼻子,随后给他拿了杯茶。
“要师兄喂。”
周围的人便长长地“咿——”了起来。
陈安道却给他喂了,随后在他耳边轻道:“困不困?”
杨心问的心像是被蜜浸了样的甜,昏昏沉沉道:“困的。”
“那便睡吧。”陈安道的一只手轻轻地遮在他眼睛上,“接下来的便交给我。”
“我还不想睡。”杨心问抱着陈安道的一只手,两条腿啪嗒啪嗒地打着地耍赖,“我还要玩儿!”
“这都几岁了。”他爹就笑他,“你小子怎么这么丢人?”
杨心问也不记得自己几岁了,只记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他确实很困了,但还不想闭眼,于是挣扎着坐起来,把脸埋在陈安道的颈窝里,八爪鱼样的抱着:“师兄唱歌给我听……”
陈安道便慢慢地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曲子来。
那曲子的曲调平和,悠扬,就在他的耳边回响着。桃花香和酒香萦绕在周身,还有那一丝苦药味,随着春风婉转回旋,他合上了眼,却能看见白云如浪涛逐岸,陷入沉睡,却尤能望见陈安道含情脉脉的一双招子,这世间最纯净的爱意便流淌在他指尖。
“睡吧。”
轮值的小弟子摸了摸鼻尖,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探头望去。
被梵链锁着的那个正坐着,膝上躺着另一人。坐着的那个正小声哼唱着一首曲子,或许是因为禁听咒,那人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于是曲不成调,荒腔走板的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回响,显得格外阴森。
“喂,你别哼了!”
“别喊了,他又听不见。”
轮值的弟子才想起这回事,皱眉踢了踢脚边的石子,颇为不甘心地转身离开。
石子昏暗的甬道里飞滚,擦过墙壁,掠过积水的小洼,撞在了牢房的门槛上。
陈安道拍着杨心问的手微微一顿,如有所感地抬起了头。
凌乱的长发在地上铺就一层黑纱,遮面的发间露出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锁链在黑暗里轻轻地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