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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通知书与新茧(第1页)

建军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陈家洼的枣花正开得铺天盖地。淡金色的小花缀满枝头,风过时像下了场细碎的雪,落在王建国刚搭好的枣树苗防护棚上。他蹲在棚子前,用棉线仔细捆扎被冰雹砸歪的枝干,听见村口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吠,抬头便看见建军攥着红纸奔跑的身影,书包在腰间甩出利落的弧线。

"哥!姐!"建军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亮得像塬上的唢呐。秀兰正在井台边洗全家人的衣裳,棒槌"噗通"掉进木盆,溅起的水花湿了半截裤腿。她接过通知书时,手指在红纸上摩挲了三遍,才敢相信烫金的校名真的印在弟弟名字下面。小虎举着通知书满院子跑,小梅追在后面喊"哥哥上大学喽",惊飞了落在窗台上的麻雀。

但喜悦只持续到油灯亮起。秀兰把算盘扒拉得噼啪响,算来算去还差三十八块钱学费。王建国盯着炕席上摆着的物件:秀兰的陪嫁蓝布、建军用了三年的搪瓷缸、还有去年没舍得吃的半袋棉籽饼。他摸了摸裤兜,里面装着今晨去供销社卖药材的四块二毛钱,硬币硌得掌心疼。

"明儿俺去县里的建筑工地看看。"王建国盯着跳动的灯芯,火苗映得他眼窝青,"满囤说那里招小工,日结一块五。"秀兰捏着鞋底的针突然扎到手指,血珠滴在"平平安安"的绣样上:"你走了,地里的枣树苗咋办?小虎小梅谁照看?"

建军突然站起来,书包带在肩上勒出深深的印子:"俺不念了,在家帮哥种地。"话没说完就被王建国一巴掌拍在背上,力道重得让他踉跄半步:"放屁!爹咽气前抓着俺的手说,哪怕砸锅卖铁"他的声音突然哽住,转身盯着窑洞墙上父亲的遗像,玻璃镜框上还贴着建军小时候得的"三好学生"奖状。

第二天鸡叫头遍,王建国就背着铺盖卷出了门。秀兰塞给他的玉米面馍馍还热着,用报纸裹着,油墨味混着麦香。路过陈满囤家时,门缝里递出个油纸包,满囤媳妇的声音带着困意:"里头是新腌的芥菜丝,路上下饭。"他摸着油纸包上的补丁,突然想起满囤娘昨天塞给他的五块钱,说是给建军买钢笔的。

县建筑工地上,搅拌机的轰鸣盖过了蝉鸣。王建国跟着工头搬砖,双手很快被粗糙的砖棱磨出血泡。正午蹲在墙根吃饭时,他数着碗里的白菜帮子,想起秀兰说的"等枣树苗挂果,就能换细粮"。工棚的铁皮顶被太阳晒得烫,他却惦记着家里那三亩薄田,不知道秀兰能不能独自把高粱苗补全。

第七天晌午,王建国正在脚手架上递砖,忽然看见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秀兰的蓝布衫在尘土里格外显眼,手里攥着个玻璃瓶——他认得那是家里装煤油的瓶子,此刻里面装着金黄的小米粥。"你咋来了?"他慌忙爬下来,看见姐姐布鞋上沾满泥浆,裤脚还别着把镰刀。

秀兰打开玻璃瓶,热气混着槐花香涌出来:"后山的槐花蜜收了,卖了七块钱。"她说话时避开他的眼睛,盯着他磨破的袖口,"今晨公社的人来说,分田到户的政策下来了,咱家能分五亩坡地。"王建国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小米粥在瓶里晃出涟漪,他想起埋在窑洞后的枣树苗,想起父亲说过"自家的地,种啥都长"。

夜里躺在工棚的大通铺上,王建国用草纸给秀兰写信。铅笔划过纸面沙沙作响,混着此起彼伏的鼾声。他写分到的坡地该种耐旱的高粱,写枣树苗新长的枝桠,却没提今天搬砖时从跳板上摔下来,膝盖磕得血肉模糊。最后他加了句:"等建军放假回来,教他认认咱的地界。"

半个月后,王建国带着三十七块钱回到陈家洼。晒脱的皮混着尘土,让他看起来老了好几岁。秀兰接过钱时,摸到他手掌上的新茧,比枣树皮还要粗糙。建军蹲在地上帮他挑脚掌上的血泡,突然看见哥哥裤腿上的补丁——那是用自己穿旧的校服补的,藏青色的布料在灰扑扑的衣裳上格外突兀。

分地那天,全村人聚在晒谷场。生产队长用木尺在黄土上画界,王建国蹲在自家地头,手指插进松软的表土。底下的沙土簌簌滑落,却能看见零星的草根,证明这里曾有生命挣扎着生长。他捡起块指甲盖大的陶片,上面还留着粗粝的绳纹,或许是祖上哪个年代的农人留下的。

"哥,这地能种枣树吗?"建军蹲在旁边,手里攥着从学校带回来的《果树栽培学》。书页已经翻得卷边,重点段落用红笔圈着。王建国望着远处的山梁,那里有几棵野生的酸枣树正在开花,淡紫色的小花星星点点:"等咱的枣树苗长成,这坡上能连成一片枣林。"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树扎深根,人立恒心",声音不自觉地哽咽。

入秋时分,建军要启程去大学了。秀兰连夜给他缝了件新棉袄,里子用的是自己攒了五年的月白棉布。王建国把卖槐花蜜和药材的钱缝在他贴身口袋里,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城里别舍不得吃,咱陈家洼的汉子不能让人瞧着气短。"建军使劲点头,不敢开口,怕一说话眼泪就掉下来。

送别的那天,陈家洼的人都来了。陈满囤牵来自家的毛驴,非要让建军骑着走。王建国看着弟弟坐在驴背上,书包里装着秀兰烙的锅盔,装着小虎采的山丹丹花,装着小梅用草绳编的蝈蝈笼子。毛驴的铃铛声渐渐消失在山道拐弯处,他突然现弟弟的背影,已经和父亲当年挑公粮时一样挺拔。

回到家,秀兰正在给新分的坡地浇水。陶罐里的水是从五里外的山泉担来的,沿着挖好的水渠,细细浸润着干燥的黄土。王建国蹲下身,看见湿润的土块里,有株嫩芽正顶开结痂的地表——那是他半个月前埋下的枣核,此刻正倔强地舒展着两片新叶,像婴儿攥紧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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