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嘉七岁上学堂,给学生立下的规矩的他自己都受过,所以即便跪也跪得挺直,但说出来的话却如伏地的苔藓般卑贱。
这番作态倒是极有风姿的,只可惜不巧,小铃铛在病中,南燕雪眼下一点旖旎心思都没有,只用那把银铸压尺的尖角挑出他的白发,道:“看来你是识时务的,只你娘将你看得高,左右觉得我不过是块垫脚石罢了。”
“不会,不会的,娘她一向敬重将军,不敢做此念想。”沈元嘉既做了攀附南燕雪的打算,自然也放下了体面,只眼下被勾散了头发,心底愈发羞耻慌乱。
“你不信,回家去问问她与林氏佑神观里都说了些什么,再问问这几日在长街上又传些什么?我若不点破,她怕是明朝都要挨家挨户发咱们婚宴的喜帖了。”南燕雪用压尺挑起沈元嘉的下巴,笑了一笑,道:“原觉得你个欲拒还迎的鳏夫还有点风情,偏这样首鼠两端。做出这副献媚居下的姿态,难道还想当大丈夫吗?罢了,自做你的沈家大公子去吧。”
这话露骨至极,沈元嘉听了觉得难堪,但居然更失落。原本他已有了机会啊!
“将军!”
沈元嘉还想再争一争,但南燕雪已经很不耐烦。
“别砸了自己的脸面。”
第35章“你这人若是个能下得去手的,就该一枪把那姓任的挑下马!如今还在燕北风风光光当将军呢!”
至七月十五,郁青临和小铃铛在画苑里住了整十日了。
因为小铃铛病中又发了喘症,所以病情刚有起色时又直转而下,郁青临换了宣肺平喘的方子,又是一连几夜苦守。
南燕雪这一日要出门前先来看他们,因为棉帐轻透,所以屋里气味并不污浊,只是免不了药气。
南燕雪撩开床帐,就见这一大一小睡在一处。小铃铛的呼吸声比与郁青临还要粗沉一些,郁青临的呼吸很轻,睡时眉头微蹙,不能安眠。
小铃铛被他圈怀中,胸膛上虚虚也覆着他的手掌,梦中也不忘度量小铃铛的呼吸起伏。
“看好这院里,郁郎中的吩咐不可以怠慢,我去去就回来。”
南燕雪留下两个亲卫后走了出去,在画苑外的道上碰见翠*姑同冯嫂两人,她们手提肩扛,满满当当,一见南燕雪还慌手忙脚想遮掩。
“那么长一把的枪你打算吞到肚子里去?朱砂、起阳石,买进来的账我都瞧过了,还藏什么?”南燕雪道。
南燕雪一向不喜弄这些佛道仪式,所以翠姑才遮掩,听她这样说便把东西都拿了出来,道:“小铃铛原本都好吃下一碗蛋羹了,突然又,我看就是这日子不好,晦气得很!所以就弄了些朱砂和起阳石,打算洒在院门口,屋门口,也避一避煞气,替孩子镇住阳气。”
她没提常风的那把长枪,但也是一样的道理。
“弄吧。”南燕雪道。
“将军今天要出去?”翠姑和冯嫂两人担忧地看着南燕雪,忍不住叮咛,“晚上可要早些回来。”
“好。”南燕雪是要去城外浮云观堵吴卿华,管她要回沈家的手镯。
中元这日是地官赦罪日,所以道观都会筑坛设供,超度亡魂,所以吴卿华一定会去。
浮云观是由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出钱出力,不在话下,泰兴县的百姓要消灾解厄,求姻缘子女,大多绕不过这浮云观,连泰州城里很多人都会去求个心安。
南燕雪其实就去过两三次,但路却记得清楚,虽说浮云观左右前后新建了不少配殿,道人数量足也翻了三四倍,但走过山门、主殿,规制未变,西侧是道士住房和斋堂,东侧才是执事房和招待贵客的院落。
吴卿华专有一个院落,在东侧最幽静处,背靠松涛竹林。
南燕雪从墙头翻进去时就见吴卿华正坐在院中品茶,悟天道长陪侍在侧,亲自给她解签答惑。
两人见她突然出现,惊愕不已,脸上的表情好笑极了。
南燕雪笑出声,走过去坐在吴卿华对面,道:“多日不见,祖母看起来气色尤佳,果然是老人长寿克子孙。想来不是我的八字不好,而是您的命数霸道,占了晚辈福分。”
吴卿华气得面色发白,悟天道长愤愤道:“休要胡言乱语!”
“嘘。”南燕雪挑眉看他,“修道就是修心,道长如此暴躁,想来还是凡尘俗物沾染太多,下辈子也难得道了。”
“你这孽障!又想做什么!?”吴卿华一抬手,止住悟天道长动作。
“沈家的手镯。”南燕雪干脆道。
吴卿华早知林娴与莫红霞的算盘,林娴是想那沈元嘉也算一表人才,费些心思功夫,能磨得南燕雪发软发昏,思春想嫁人了,届时南家长辈可以主持婚礼的由头入住将军府,而后南燕雪成了沈家媳,哪里还管的将军府许多事?可谓兵不血刃,岂不美哉?
其实吴卿华并不看好林娴这番打算,但又想着南燕雪小时候又蠢得很,谁对她好一点点,她就恨不得连心都掏出来,说不准真会被沈元嘉骗到手。
“怎的,要过礼?”吴卿华问。
南燕雪翻过茶杯给自己斟茶,道:“祖母以为,嫁人是好事吗?”
吴卿华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伦纲常,向来如此。”
“可道家讲究天理而非人伦,认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反而乱人之性。”南燕雪抬眸,扫了眼悟天道长,又盯住吴卿华,说:“应当放德而行,循道而趋。祖母求了这么些年的道法,却还是只问鬼神不问道吗?”
吴卿华冷笑一声,道:“所以你是不想嫁。可婚约是你母亲与沈家订下的,你若违背,就是不忠不孝。”
话音未落,一串七宝璎珞珠串从南燕雪掌心掉落。
“只有信物,没有婚书,这婚约本就没有夯实。如今我娘的信物已经取回,只剩那对玉镯,完全可说是莫氏馈赠,别无他意。”
“你倒手快,也拿簪子扎莫氏脑袋了?”吴卿华这句讥讽令南燕雪再度失笑。
“祖母今日倒有心情说笑。”南燕雪摇了摇头,道:“沈元嘉自己送来的。”
“哼,我就说个克妻的鳏夫能有什么本事,到底不中用。”吴卿华咬牙道。
“其实样貌风情还不错的。”南燕雪站起身,影子横亘在吴卿华和悟天道长身上,“可郎中说我肾虚,纵有男色怕也无福消受。”
吴卿华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南燕雪敲了敲石桌,道:“镯子。”
“我年迈昏聩,早就不理家事了。”吴卿华装模作样,“你要什么,自去寻林氏。”
“去寻林氏?那不若去寻张氏,她才是我嫡嫡亲的叔母啊。”南燕雪就见吴卿华变了脸,更笑道:“小绸,这名字一听就似水温柔,能享一辈子富贵荣华的。不像我娘柳絮,这般轻飘飘,连命也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