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纵将那信捂在脸上嗅了嗅,只闻见一股子墨臭,南燕雪的气味在燕北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她的几件旧衫上也快闻不出来了。
任纵召来手下,问:“去岁归乡的剩员,其中籍贯属江南东路一带的,有不少去投奔了南将军,是不是?”
“是,约莫有七人在泰州落脚,还有五人在楚州,四人在苏湖一带,南将军都给他们安排了事做。”
“找几个人问问她在泰州的近况。”任纵实在受不了全无南燕雪的消息,重申道:“事无巨细,都打听来告诉我。”
“是。”手下犹豫了一下,道:“元帅,王妃送来的那位陈娘子,方才闯进了南将军的营帐。”
南燕雪的旧营帐什么都没有变,一切都停留在她离开的那一日。
前军如今归任纵直领,所以这营帐也是他的,擅闯主将营帐本来就是死罪,任纵正烦要怎么打发这女子,眼下有了由头,当即便杀了。
“告诉阿姐别再多事,我不会一味容忍她!”
第57章余甘子有股皂角香,小盘有股甜奶味,阿等有股墨味,阿勤有股羊汤味,
前来投奔南燕雪的剩员有残了身子的,也有年迈体衰的,其实做不了多少粗重农活。
南燕雪之前料理三泉庄时,发卖了一些人,余下清闲些的活计就交给他们来做,喂喂鸡鸭,剥剥豆角,一日三餐虽都是粗茶淡饭,但比起军中要好多了。
清明的时候南燕雪给罗氏新修了坟,眼下再来看,坟前长满了各种颜色的小杂花,红粉蓝紫。
小铃铛摘了许多,郁青临给编了个花环,示意他去送给站在田埂上四望的南燕雪。
小铃铛跑到南燕雪身前,用花环轻轻叩她。
南燕雪拿过花环在自己头上一戴,转首瞧了郁青临一眼,见他正在挥着药锄挖野菜,俯身问小铃铛,“他又忙什么呢?”
“挖荠菜哦!包荠菜馄饨哦!很好吃哦!”小铃铛说得用力,拳头都攥起来了。
南燕雪失笑,学着他的语气道:“那晚上能不能吃到嘴里哦?”
“能哦!”郁青临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南燕雪抱起小铃铛四下望去,真是满目新绿,阳光明媚。
南燕雪没想过自己在泰州还能过上这样舒心的日子,一路从长街上过,马蹄也不似从前匆匆,长街上的商户与将军府诸人日渐熟悉,兼之自家孩子在书塾中上课,南燕雪出出入入他们总要打招呼,常常还有时令瓜菜堆到书塾门口,熏得课堂中一派清香。
施夫子在江宁官学从教多年,虽说一贯低调,但水准如何,听过他一堂课的学生都能觉出来。
阿等就很喜欢这位施夫子,他爹秦青不论从外头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先问有没有夫子的份,连休沐这日都要同施夫子一并去书市淘书。
泰州城中的私塾原本有两间,最大的那间叫做向文私塾,张小绸的两个儿子就在其中念书,今日回老宅去,吴卿华忽然提起这事,竟叫张小绸把孩子放到将军府的书塾里去读书。
“阿轩可以去江宁府念官学,大哥已经替我打点好了,阿朗就在向文私塾里念书,这不挺好的?”南榕峰不明所以,道:“我何必到她跟前去听那几句难听话?受她奚落!?”
“我不同你讲。”吴卿华近来注重修身养气,饭也慢慢吃,话也慢慢说,“小绸,你来。”
张小绸走了过来,唤道:“娘,您说。”
“我叫你送阿朗去那书塾,你愿不愿意?”
“儿媳愿意,娘有这打算,我就去探探口风,将军若答应,再捐上些钱也就是了。”张小绸道。
吴卿华听得满意,道:“阿轩去江宁府念官学事既已经定下了,我也不说了,只那蒋家也有好些子弟在里头读书,叫阿轩凡事少同他们掺和在一块。”
“这又怎么了?蒋盈海又还没有续弦,总归还是姻亲。”南榕峰不以为意地说,看着吴卿华的面色,他悻悻然住了口,坐直了身子,道:“娘,您怎么了?”
“老二要把阿柔那丫头嫁给蒋盈海做续弦的心思,你知不知?”吴卿华盯住南榕峰。
“我不知!娘,我不知,我知道肯定就来告诉您了,是不是,小绸?”南榕峰忙道,张小绸也连连点头。
“好,”吴卿华道:“你也只当做不知道,咱们受的殃及够多了,狗被踹一脚也知道躲了,你要还不记不住这教训,还整天大哥长大哥短的,我剥你一块皮!”
南榕峰赶紧点点头,又小心翼翼问:“娘,二哥这事儿,你不拦着呀?”
“我病着,没心力。”吴卿华道:“再说,续娶娶妻妹也是常事,谁叫你大哥自己没女儿,老二总归是孩子多,不拘是哪个肚子里出来的。再说,老二这辈子也不能在老大手底下讨一辈子的饭吃,多条路子不好吗?”
其实比起南榕山来,南榕峰一直隐约觉得吴卿华待南榕林要更好些,可能是因为南榕林的生母是吴卿华的陪嫁,有主仆的情意在,只是南榕林伤了张小绸,所以吴卿华冷了他足足半年,前日才见了他一面,由他在自己跟前痛哭了一场。
“你说娘这是怎么了?”南榕峰站在庭中回望屋里的老妇,只觉得春光大好,全然想不到午后会有一场雷雨。
张小绸略略叹气,道:“娘不是说了吗?也不能在老大手底下讨一辈子的饭吃,多条路子不好吗?”
南榕峰不蠢,只是用脑子的地方不多,闻言一惊,像个孩子似得喊着‘娘’又跑回去了。
张小绸面皮很薄,辗转请余甘子问过了南燕雪的意思,说是仰慕施夫子,愿意给束脩,并不占穷人家的课桌。
其实穷人家中的孩子没几个能上施夫子的课,算上阿等、余甘子,再加上勉强跟住的辛符和小盘,以及长街上羊汤店家的孩子,施夫子的课堂一共不过五个孩子,添一个南期朗并没什么。
“无所谓。”南燕雪道:“我难道还同孩子计较?”
这话多多少少有点戳人肺管子,南燕雪是孩子的时候,吴卿华同她计较得多了去了,南榕峰这亲小叔待她也毫无回护之意。
南期朗第一天从将军府书塾回来的时候,南榕峰紧张兮兮的,问东问西。
“挺好的啊,施夫子讲课深入浅出,掉书袋也会解释典故,不像邹夫子,只会让我们自己翻书,”南期朗说:“而且课堂里人还少,施夫子逐一答疑,讲得很透。”
南榕峰似乎不信,道:“那些野蛮孩子没欺负你吧?你可别染什么虱子跳蚤回来!”
张小绸狠拧了他一下,南期朗道:“哪有啊,他们身上味都挺好闻的,余甘子有股皂角香,小盘有股甜奶味,阿等有股墨味,阿勤有股羊汤味,阿符有股狗味。”
南榕峰听他阿来阿去的,嘴抽了抽,道:“狗味还好闻啊,臭烘烘的!”
“不是臭狗味,就是草地里打滚的味,我同爹爹你讲不清啊!”南期朗有点被他问烦了,望向张小绸求助。
“去,去。”张小绸拿帕子掸南榕峰,又对南期朗笑道:“那你还算喜欢?”
“喜欢啊,除了来回路上多半个时辰,其他都很好。”南期朗见南榕峰被轰走,就对着她说悄悄话,“而且课间我看他们还能踢蹴鞠呢,娘,真是特别好玩,书塾一整个后院都是蹴鞠场,他们可比向文书塾的书呆子好玩多了,阿符踢蹴鞠好厉害,一脚飞上天,十踢九进!风流眼的门柱刷了红漆,特别漂亮,都是将军给他们弄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