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准备的死局,有去无回。可朕来不及告知他,甚至……来不及与他道别。”
景瑄帝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待朕率援军赶到时,见到的就只有他的尸体了。尸首焦黑,浑身上下除了一段手臂,无一处完好。朕也是凭着那截手臂上的胎记才……认出了他。”
薛南星听罢,思绪一瞬空茫,不由地跌退半步。
原来他们所言都是真的。
可转念间,薛南星突然浑身一颤——不对!若陆将军是临时请命,连夜出征,连皇上都来不及相送,那母亲又是何时拿到这本《越绝书》和纸笺的?
难道说!?
一个可怕的念头爬上心头:莫非陆将军出征前,曾见过母亲?
“不、不可能……”薛南星面色凝重,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若真如此,娘亲为何不阻止他?那杀阵本就是她亲手设计,她明明可以告诉他真相,避开这一劫……”
“因为这四个字。”景瑄帝突然打断,眼中浮现前所未有的怅然,“直到今日,朕见到这四个字才明白为何,并非青玄没有阻止。”
“《越绝书》有三绝:其一绝子贡,以仁义之道搅动五国风云;其二绝勾践,卧薪尝胆终成霸业;其三绝勾践遵周室而安天下。这‘决而不绝’四字夹在其中,想来是江望留给朕……最后的箴言。”
“决而不绝……”薛南星将这四字在心中反复咂摸,目光无意掠过西侧长案的兵阵图,忽然顿住,“是绝境,是绝处逢生……是……明知必死仍要决然赴战,却为后人留一线生机?”
她倏然抬头,眸中似有星火迸溅,“陛下是说,陆将军明知鹰落峡是死局,仍执意出征?”
“当时宁南十万铁骑压境。”景瑄帝闭了闭眼,“西南军新败于沂水一战,东南军困于倭患江望仓促间仅能调动两万兵马。宁南杀得猝不及防,要想扭转战局就必须兵行险招。那三重杀阵本无生门,却是以少胜多唯一的希望。他要用自己的命,为边境百姓搏一个转机。”
薛南星缓缓抬眸,目光越过景瑄帝,落在上首“励精图治”的鎏金匾额上。御书房本该是天子彰显威仪之地,可眼前这间却质朴得惊人。东面整墙的书架上,兵书与农桑典籍分门别类,饶是不曾翻看,也仿佛能透过磨损的书脊窥见里头密密麻麻的朱批注疏。
她忽然想起随外祖父漂泊的年岁。最远至祁南,连茶肆说书人都在传颂“景瑄治水”的佳话。五年前他们逃去奉川时,途经青州,见老农捧着新收的稻谷对天叩拜,说自陛下登基后,再未见过饿殍遍野。那时外祖父驻足良久,只道了两个字——值得。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当年都做了同样的抉择——愿以血肉之躯,换这天下得一明君。愿以生死相托,盼四海升平之日。
而眼前的君王,的确做到了。
薛南星的目光重新落回景瑄帝手中的纸笺,眸中似有星火灼灼,“若换做是我,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我想,乘渊也一样。”
景瑄帝身形微滞,眼底明灭着深深浅浅的光。他静默良久,直至眼底波澜尽数归于平静,方才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可乘渊与你……终究不同。”
……
薛南星踏出御书房时,日头已高悬中天。夏光明媚,却照不透她心中忧思。
一名小太监引着她穿过宫道,还未至德政殿,便瞧见陆乘渊负手立在一处偏门旁,绣金丝狮纹补子在朱墙映衬下格外醒目。
“王爷没走?”话一出口,薛南星自觉是句废话,可陆乘渊方才那样顶撞皇上她怎会看不出来,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有事是吗?”
陆乘渊沉声道:“你这身衣裙,从何而来?”
薛南星一怔,低头看了眼,“今晨皇上命人送来的。”不解地抬眸,“有何不妥吗?”
陆乘渊没有答,只道:“日后别再穿了。”余光扫过她发间,又补了一句,“珠钗也是。”
薛南星半疑惑半犹豫道:“可你送来的那些太过华丽了,我不大习惯。”
陆乘渊双眸微敛,“越华丽越好。”
薛南星迟疑片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阵,脚步声有节奏地在宫墙间回荡,敲得薛南星心中阵阵不安。
身侧之人今日实在反常,不仅无故触怒圣上,又说了这些有的没的。可偷眼看去,只见陆乘渊面容沉寂,清清冷冷的,倒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他这人薛南星最清楚了,越是面上不显,心中装的事越多。她忽然想起昨夜薛茹心说他来过薛府,可走了这一段路下来,他不仅只字不提,甚至连那画轴里的东西也不过问。
奇怪,当真奇怪。
思及此,薛南星愈发觉得不对劲。他断不会是被方氏三言两语打发了,定是还有别的事,莫非他怀疑那画轴里的东西了?
她暗自沉了口气,开口道:“王爷昨晚来过薛府了?”
“嗯。”陆乘渊淡道:“听说你歇下了便没进去。”
薛南星扯了扯嘴角,“是,昨晚原本还想等王爷,顺道说说那画轴的事,没想到人没等着,我自己倒先睡着了。”
陆乘渊侧目看过来,“听说画轴里的东西你看过了?”
心中咯噔一下,果然,他就是想问这个。
她强自按下心中慌乱,按照此前编好的理由道:“嗯,看过了,里头是一封张启山写给月娘的信,内容……倒没瞧出什么特别。可他又让月娘毁了这画,所以我猜,他想毁的是那幅有外祖父和魏太师画像的《碎玉图》,而并非这画轴里的东西。”
陆乘渊沉吟道:“那十字锁里装的并非腐水,若只是寻常信件,倒也说得通。只是……”
薛南星知道他有所怀疑,当即接过话来,“只是一封寻常信件为何要装在这样精巧的锁里,我也没想通。”尔后叹一声,无不懊恼道:“都怪我昨日太大意,不小心将那锁阖上了。”
“没事。”陆乘渊道:“白先生已在重开,实在不行砸开便罢。”
砸开……
薛南星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只点头道了声“好”。
陆乘渊似乎想起什么,忽然停住脚步。正当薛南星以为他还要追问时,谁知听到的却是一句:
“方才皇上可曾提起你我婚事?”
薛南星心中又是咯噔一下,也不知当松口气,还是该提一口气。
喉头哽了哽,“提是提了,只是眼下……并非议亲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