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过去,太虚剑仍是那柄斩神诛魔的凶剑,却已经不再像最初那般凶戾。
这段时间里,阿眠带他看了许多。
她带他看过晨曦中的露珠,晶莹剔透,挂在竹叶尖上,风一吹便滚落,碎成无数细小的光点;她带他看过溪流中的游鱼,银鳞闪烁,逆流而上,哪怕被水浪拍打,仍固执地向前。
她带他看过深秋的枫林,红叶如火,燃烧整片山峦,风过时,落叶纷飞如雨;她还带他看过凡人的村落,孩童追逐嬉戏,老翁闲坐对弈,妇人浣纱溪边,炊烟袅袅升起。
太虚不懂为何这些人能笑得如此毫无阴霾,不懂为何他们不惧生死,不懂为何阿眠看着他们时,眼中会有淡淡的暖意。
直到某一日,他终于明白了“生”的意义。
那是一个暮春的傍晚,风里卷着柳絮,暖得让人倦。
阿眠坐在溪边的青石上,赤足浸在清凉的水里,足尖偶尔拨弄,便搅碎了一溪的晚霞。太虚剑悬在她身侧,剑锋映着橙红的天光,金纹流淌得比平日缓慢,像是也被这暖意浸得懒怠。
溪畔的野花开了满地,粉白紫黄,细碎如星子,阿眠弯腰折了一枝淡紫色的,指尖捻着花茎转了转,忽然轻轻别在了剑柄上。
太虚剑微微一颤。
无用。
花既不能增他的锋芒,又不能助它饮血,徒然缀在剑柄,只会妨碍他斩出的度。
可阿眠笑了。
她很少这样笑,不是面对凡人时礼节性的浅笑,不是降妖时冷冽的讽笑,而是眉眼都弯起的、毫无防备地笑。
霞光镀在她侧脸上,连睫毛都染成了金色,眸中映着粼粼水光,清澈得能看见底。
太虚剑忽然不会动了。
他见过阿眠的许多模样,执剑时的肃杀,度亡魂时的悲悯,训他莫要滥杀时的严厉……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像是放下了所有重担,只是坐在春日的溪边,为一柄凶剑簪花而笑。
溪水哗哗流淌,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
几个孩童追着一只黄狗跑过田埂,笑声惊起一群麻雀;老农扛着锄头往家走,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更远些的山路上,有货郎摇着拨浪鼓,叮咚声混在风里传来……
太虚剑第一次真正“看”这些。
他曾觉得人间嘈杂,众生愚昧,不如一剑斩了清净,可此刻,看着阿眠被晚风吹起的丝,看着她指尖沾的花粉,看着她眸中映着的整条流霞溪,他忽然明白了“生”是什么。
生就是这溪水不止歇的流淌,是野花明年还会再开的笃定,是凡人明知短暂却仍认真活着的执拗……是阿眠此刻的笑。
剑身内里的金纹无意识地缠绕上那枝野花,极轻、极小心地碰了碰花瓣,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他不懂胸腔里这种陌生的胀痛是什么,他只知道,他想要她永远这样笑。
为此,他愿意敛尽锋芒,愿意不饮鲜血,愿意做一柄“锈”在春溪旁的钝剑。
暮色渐深,阿眠起身欲走,太虚剑却突然横在她面前。
“嗯?”
剑尖指了指溪面,那里漂着更多野花,阿眠怔了怔,随即笑得更深,她弯腰又折了几枝,这次编成了一个小小的花环,轻轻套在了剑柄上。
“好看。”她屈指弹了下剑锋:“走了,回家。”
太虚剑悬在原地“看”了会儿溪中的倒影,一柄杀气森森的凶剑,戴着个歪歪扭扭的野花环,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他突然飞旋一圈,剑气震得满地落花纷扬如雪,阿眠回头时,正看见他在飞花中穿梭,金纹亮得像是要烧起来,剑鸣清越如歌。
这是独属于凶剑的欢愉。
太虚的剑锋不再无故染血,出鞘时总会先看一眼阿眠的神情;劈山断海依旧干脆利落,却会在收剑时记得避开一窝刚出生的雏鸟。
他懂得了不斩晨露,不惊飞鸟,懂得了阿眠皱眉时该收敛剑气,也懂得了她指尖抚过剑身时,那种陌生的、温热的触动叫什么,那叫“眷恋”。
可他终究是剑,无口不能言,无目不能视,无手不能触,他想更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