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松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最坏的预感成真了:
在官军的背后,真有神道教的协助。
“御伽众”,原本指的是某些不依靠神社的民间阴阳师,以驱魔做法维持生计。
运气好点的能当将军大名的门客,靠广博的见闻成为幕僚,运气差点的就得在街头说书卖艺,像流浪狗一般摇尾乞食。
但自从日本这个蕞尔小国迎来开化,神道教被尊奉为国教,天皇成为神圣不可侵的现人神,那些风餐露宿的民间阴阳师也就鸡犬升天了。
在新政府的推动下,御伽众建立起严密的组织,施行严格的纪律,名义上效忠于天皇,实际上听命于内阁,俨然成了新政府麾下的特务机构。
甚至有很多出身高贵的神官,甘愿放弃大神社的高位,加入到御伽众的行列当中。
无非是因御伽众的身份在政治上有利可图,能凭借军功直上青云,其投机钻营之心不言而喻。
就秀松这些天所见,支援萨军的青头巾约有二十人,但为官军卖命的阴阳师又有多少数目?
以御伽众的庞大规模来看,就算只出动其中五十人,也是一支足以左右战争局势的力量。
“师父,别想心事了。那座山后面有一座破庙,官军应该找不到。我们到那里落脚,我找些草药为您止血,您看如何?”坐在身边的阿善关切地问道。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这么乖巧的徒弟,不管拜哪行师傅,学哪门手艺,都能学有所成吧。
但秀松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像他这样的壮汉,要是让阿善来搀扶,只会拖慢行路的度,要是半路上遇到官军,那就万事皆休了。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暂,但是,是时候告别了。
秀松抚摸着爱徒的脸颊:“阿善,你听好。你已经长大了,有些道理应当和你说清。你知道新政府为何禁止武士带刀,为何废藩置县,为何重用御伽众?”
“……为了天下太平,是吗?”
阿善说这句话时犹疑了一阵,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个答案。
毕竟他的父亲就葬身在官军的流弹中,自从大政奉还以来,天下大小动乱不计其数,何曾有一刻太平?
“不。新政府削弱武士的实权,统合藩国的军队,扶持神道教的势力,目的不是维持国家的安定,而是酝酿新的战争。等国内的仗打完之后,掌权的公卿将相也不可能放弃野心,必然会将战火烧到大陆去,使朝鲜、清国也堕入修罗场。”
讲到这里,秀松沉痛地闭起眼睛,眼前仿佛看到了大海对岸的尸山血海——因战乱而丢掉性命的难民,在会津,在长州,在萨摩,他见过太多太多。
像是为了掸去心中的烦闷,秀松激愤地挥动手臂:“那些高官被五蕴魔所驱策,我们青头巾才不得不斩妖除魔——因为执掌新政府的,乃是真正的邪魔啊!”
“可我听说西乡卿是主张征韩的,要是萨军得胜,一举攻克东京,西乡卿总揽军政大权,那么朝鲜的百姓不也要遭殃吗?”
“阿善,你能顾念到他国的百姓,是大慈悲,师父很欣慰。”秀松凝望着远方,面容沉郁,看不出丝毫欣慰,“倘若那一天真的到来,西乡那厮派兵到朝鲜,侵占那里的土地,奴役当地的生民……我就刺杀他。”
说这句话时,秀松的眼中罕见地露出一丝迷茫:且不说刺杀政府高官难如登天,即使西乡隆盛攫取了政权,现今日本国力也不够支持征伐朝鲜。
若要做足战备,起码还需十年时间。
——而我,还能再活几天?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既然新政府和萨摩藩都不怀好心,都妄图动更大的战争,您为什么偏偏帮萨摩藩?”
“阿善,如果你眼前有个恶人即将行凶,你期望他是个弱不禁风的恶人,还是个力能搏虎的恶人?”
“当然是越蠢越弱的恶人越好。要是连恶人都智勇兼备,好人怎么对付得了?”
“这话说得不错,但新政府建起了权力归于内阁的体制,有大久保、伊藤、山县等雄才出任智囊,还率领一支配备西洋武器的新式军队。由此看来,新政府岂不是一匹头脑精明、爪牙锐利的凶兽吗?”
阿善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地张大了嘴巴。
秀松鼻中冲出一口粗气,声音好比金铁一般铿锵:“正因其强大,新政府才会成为世间至恶。我们要征讨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祸害苍生的『佛敌』,是高居玉座之上的天皇啊!”
听到这番大逆不道之语,阿善心有戚戚地低下脑袋。但师父的语气那么大义凛然,他的胸中涌上了一股热流,莫名地生出一种力气来了。
阿善又追问道:“那照您的意思,萨摩藩难道算是蠢弱的一方吗?”
“那是自然。西乡不善收拢人心,萨军作战水平差劲。无论在『势力』还是『武力』上,都没法和新政府相比。”
“可是,虽然萨军的火铳少了点,但萨摩武士勇猛善战,剑术高,令官军也闻风丧胆。如今战事陷入胶着,不就说明双方的实力相差不多吗?”
“事实当真如此吗?萨军包围熊本城,却久攻不下,白白浪费了多少时间。古书上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而今萨军的兵力不比官军更多,岂能靠围攻取胜?官军还能靠海路得到补给,援军源源不断地来到九州,其中不乏剑术群之人。假以时日,此消彼长,官军必然会取得胜利。”
秀松拾起一根树枝,在泥泞的地面上描绘战局,“如果萨军佯攻熊本,实则直取长崎,合纵当地对新政府不满的罗马正教信徒,再进攻福冈,切断海上的运输线路,或许还有点胜机,但……已经太迟了。”
阿善回想了一下这几日战场上的所见所闻,萨军变得越来越疲惫,官军却始终保持着昂扬的战意,原因当然是后勤水平的差距,和师父的判断正好吻合。
阿善被师父说服了,无力地垂下头:“您既然料到萨摩必败,为什么还要和官军作对?”
秀松仰望天,喟然叹道:“我们青头巾以妖魔为仇敌,从不因敌人强大就放下刀剑。我年少时就已立志:哪天碰上了我敌不过的妖魔,我宁可拿我的性命,换它的一道伤痕。如今真有一只魔王在我面前,我岂有退却的道理?佛陀杀一个强盗,以拯救五百无辜者;如果能给新政府一记重创,又将救下几万人?”
阿善被师父的气概所震撼,久久说不出话来。
之所以那么多“青头巾”不约而同来到九州援助萨军,难道不是因为怀着这一相同的信念吗?
他们手持除魔用的妖刀,打一场必败的战争!
当阿善心脏怦怦直跳之际,一丈开外的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好似有一条蛇在爬行。
阿善并未多加心眼,更未感到害怕,只是稍稍挪动了一下屁股。到了春天的这个时候,蛇也该从蛰伏中醒来了,农户出身的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料,秀松却面色骤变,对着响动的源头劈去一掌,凌厉的劲风席卷而去,有如一片利刃割开空气,激出刺耳的鸣噪。
掌风过处,泥泞的地面划出一道分明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