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这一使命,他仿佛一刻都不想久留,转身便走。
礼部侍郎姓程名稚卿,年纪约和徐照白差不多年纪,胡子留得巧妙,小小一块正遮住下颚与嘴角,这一遮就显老成了十岁,变得十分可靠。
他含笑告知众位考生入宫殿试要注意的规矩。从怎么走步到哪里可以看哪里不能看,什么路线走什么门,轻车熟路介绍一遍,又耐心问是否有人还不知忌讳?梁道玄对宫中熟悉,自然无需多问,但确确实实是有人深感不安,又问了好些,程稚卿一一解答,无有厌烦。
最后,程侍郎不忘叮嘱,一会儿流程走完,不可以在尚书省内乱走,赶紧回家,五日之后殿试,是绝对没有任何迟到余地的。
“我会领众位入文昌门,然而只有跟在我身后,才可以入宫,一旦无有引领擅闯,那省试的辛苦也白费了。诸位还请慎之又慎,今次省试的苦,勿要白白遭受。”
这话是有些警告意味的提醒,即便程侍郎语气轻快,但还是让许多学子噤声沉心。
结束临时“培训”,梁道玄还要进宫去。
妹妹和外甥无法在他生病时探望,即便一天派一次霍公公来探问,到底没有见到人。尤其是小皇帝,怕是想自己已然想得要哭要闹了。
思及此处,梁道玄也不自觉露出温柔的微笑。其实他也不知道是自己更想小外甥,还是小外甥更想他一些。
“曹尚书威仪庄重。程侍郎儒雅和善,礼部秩序井然,各级礼官也无白眼看人之意,当真是帝京的官吏。”
……
在梁道玄身后行走的,似乎是几个同道的老乡,隐约能听出一些岳中道的口音,具体哪里却不好分辨。
他们在议论今日的见识,几人都对两位朱紫高官怀了敬仰与亲崇。
“不似我们那里的芝麻小吏,手握鸡毛令便敢指使三军。”
“是了,但凡小吏,总爱颐指气使,反倒大员,却亲近和人,无有眼高于顶。”
“我看未必。”
几人的话语被一声似碎金断玉般的口气打断。
不止梁道玄,其余附近行走之人,都不免投去目光,站下脚步。
说话的是位身态略显矮瘦的年轻人,一袭荔色的儒袍,上戴青玉束冠,长相可以说是清秀,却谈不上俊朗,面色白也是白,然而却有些病气,难得他一句能喊出这样大声。
梁道玄很想去说,不要在这里大声喧哗,一会儿六部哪个出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可是不等他上前制止,那荔色袍子的年轻人就又开口了:
“咱们是天子门生,与其说几位礼部官吏对我们假以辞色,倒不如是为着皇家颜面,尽职尽责罢了。而地方官吏一要长期治理一方,不得不有些威仪执行朝廷法度,二也是为求公正,如若人人和善似春风,到了该判该断的时候,难免有人仗着察言观色知亲晓近,要做出下见不得人的勾当。当然,这些不算上那为非作歹罔顾法纪的父母官就是了。”
梁道玄觉得此人有点抬杠的意思,那几人只凭一面之见就做如此定论之语,甚至还是判断一人官品的言语,太不妥帖,可今日确实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有人飘飘然一点,倒也无可厚非。
况且说得也不是什么难听的话。
但这位衣裳颇为鲜艳的同榜就有些较真了。当然他说得也是正理,但不是所有正理都适合所有时间向所有人阐明。
然而此人说完想说得话,转身边走,根本不等人回嘴吵架,潇洒极了。
梁道玄心想这又是何必呢……这话不说,也憋不死人的。
转念间,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这年轻人正是“芝麻小官”的家人,听到方才略显偏颇的话,忍不住出言也是有可能的。
身后的几人不免抱怨几句此人鲁莽,梁道玄也在这窸窣的抱怨声中走出了尚书省。
……
皇宫内苑春意最浓。
已有玉兰花迫不及待开放,只是含苞仍羞,不肯盛怒成花。
因思念外甥,梁道玄亲自去接小皇帝下学,见了舅舅,姜霖甩开身后的所有宫女太监,飞奔着挂掉了沿途好几朵无辜的玉兰花苞。
“舅舅!”
梁道玄抱着姜霖转上三圈,放下来时嘴还没有从笑中阖上:“这么急就换下冬装,不怕风寒了?”
“舅舅一定也是没有穿严实了去考省试,这才生病的!”
今天梁道玄遇见两个“杠精”,第二个却让他心情大好:“所以舅舅才知道难受,让圣上小心注意。”
小小杠精,并不能解决梁道玄“顺水推舟”之法,姜霖只是笑,又抱又贴,再不提衣衫的事了。
这几天确实暖和,想来花开只在明后天,时气到了,少穿点也好。梁道玄心中暗笑自己竟也婆妈起来,拉着姜霖的手,领着他一道去仪英殿与妹妹见面。
姜霖话多,加上好些日子没见梁道玄,嘴打开就没完。不管是这些天读了什么书,师傅说他哪里读得好读得秒,学了什么新字,寝殿内换了一套春日的用器,又见了哪里的新草木,叫得上叫不上名字……如此种种,小孩子语快,声音脆,犹如铜尊倒豆,噼里啪啦,听得人心情愉悦。
“……朕和母后登楼去看舅舅了!就在省试那日。”姜霖跟随行侍奉的宫人要了杯温水,饮过后说道,“只是贡院太远,乌泱乌泱到处是人,蚂蚁大小,看不清哪个是舅舅。”
深宫禁苑,亲人也如此牵挂,梁道玄周身似被春风融化。
“所以母后答应我,殿试的时候,让朕亲自去看,都在一个殿内,舅舅就看得清楚了!”姜霖兴奋得挥舞小手,朝举办殿试的集英殿指去。
梁道玄不禁一愣。
姜霖五岁多一些,比寻常孩子聪明是有些迹象的,但却不大坐得住,御书房师傅偶尔也会悄悄用委婉的说辞说明这点,可见他是个活泼个性。梁珞迦已开始物色合适的禁军教导皇帝习得一些强身健体的弓马之术——当然暂且还不能上马,只是先让他释放释放活跃的精力,再当做锻炼,如此而已。
让小外甥在集英殿坐两三个时辰,对小孩子来说也太严酷了。
“妹妹,你真打算让圣上亲临殿试?”
于是见面后,梁道玄抢在妹妹关心自己身体前,先问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我知道哥哥不忍心让霖儿枯坐那里,所以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兄长这么关心自己的儿子,见面便要嘘寒问暖,关心这些要事,梁珞迦心中是温暖的,解释起来也娓娓道来,“明年,他自己就要开始正式开蒙读书,如今这些小打小闹,有时他都坐不住,总要有些严肃的场合,教他早一些进入身份里去。不瞒哥哥,因这次殿试有哥哥在,我才敢让霖儿亲自到场,若是没有,我心中也确实没有把握……对了,还没恭喜哥哥……不对……哥哥,你身体可大好了?我再传祝太医来给你看看吧?”
“你就别为难祝太医了。”梁道玄忽得笑出声,“太医这差事,实在难做,在我家里,更是麻烦,旁人家中一人生病,要么父母在旁,要么子女在侧,我可好,一堆亲戚,每个都是骨肉至亲,祝太医是焦头烂额,哪个都要安慰,哪个都要体顾,我大好后,他人都瘦了一圈。”
梁珞迦听着也笑出声:“那我再赐他些恩典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