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能赐他最大的恩典,就是下次我有个头疼脑热,再不派他来看的恩旨。”
这话让兄妹二人笑得开怀,不过他们很快就小了声音——姜霖在隔壁,好说歹说才肯松开梁道玄的手去午睡,万一吵醒了,又要哄好久。
笑过之后,正事还是要说的。梁道玄并不觉得妹妹是在揠苗助长,眼下小外甥的小脾气虽年龄是愈见长,他是有主见的孩子,既然已经说了又反悔,对母子情分和孩子的成长似乎也都不是好事。
“殿试的时候,万一当着外甥的面没考好,可比当着皇帝的面没考好要压力大很多的。”梁道玄用这句调侃表示自己并无异议了。
“哥哥,我要替霖儿和自己谢谢你。”梁珞迦向梁道玄说过几次谢谢,大多是刚刚兄妹相认那半年,这一年其实他们兄妹已不大需要这两个字来缓冲关系,但今日,她重新说起,比之往常多了几分郑重,“你的旰食之劳和穷心剧力,成了我们母子的荣耀,谢谢你做一个我们担当得起兄长两个字的家人,即便霖儿是九五之尊,往后我也可以告诉他,是你的舅舅在保护我们,用尽他的全部心血和能力,守护了你的未来。”
第39章水流不盈
梁珞迦打算让梁道玄在殿试前一夜住进宫中的金台馆。
此馆位于前朝东侧,是皇家官驿,友邦的驻官和进贡的使节多安置在此。除此之外,由皇家出面邀请,各地入京讲学为皇帝开经筵的学者也会被安排此间。后为安顿被邀请入京弘法为皇家祈福开坛的僧侣,太宗时期在金台馆后鹿苑又建一寺,赐名海方寺。
先帝在世时,慈渡禅师入宫讲法便是在此寺坐禅修福。
梁珞迦想为梁道玄安排的居住地也在此寺,她已想好了万全的借口,再请慈渡禅师入宫,只说讲法,而梁道玄乃是慕法之信众,留居海方寺听经,不会有人深究。
她倒不是过于操心,而是梁道玄科举这两场考试实在邪门,次次考完都要出些毛病。殿试在自己眼皮子地下,梁珞迦怎么都不能让兄长再有什么病灾。
梁道玄好意谢过,只说自己都已经挨过两场,殿试亲外甥坐镇,就算是小孩子,他也是个皇帝不是?况且亲妹妹就在后面垂帘,不会有事的。
前两次考试自己难得没有半点争议,这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给别人一点借题挥的线索,对大家都是有好处的。
梁珞迦被说服后,仍不放心,叮嘱许多注意事项,才放兄长回家。
大家都是一样的忧心,但在梁道玄看来殿试其实没什么可准备的。
先,笔墨纸砚,全部由皇宫提供。这是自然的,天子门生于天子面前开考,天子不给准备文具,这就有点无有求才之心的小气了;
其次,吃食铺盖一律免带。科举于日升之时开考,只考一刻帝问时策,至巳时强制结束,大概三个时辰左右,中午是阅卷时间,考生会被带至集英殿偏殿简单传餐,未时结果就出来了,不用自己解决伙食,也不会在宫中过夜;
最后,车马人接也是不用。当天考当天出成绩,出过成绩定下甲名,所有新科进士全部骑着礼部安排的马匹,自皇宫出前往期集所,在最终定夺各人第一份朝廷工作的职务前,他们都会住在所内,每日放松宴饮解试同科,实在不需有人照应。
因此在殿试当日,穿得得体舒适,早晨少吃一点,准时抵达文昌门即可。
三月二十一日,春风时令,莺飞穿柳浪,风熏送花信。
崇宁二年科举殿试众考生于文昌门前,齐拜文昌帝君与大成至圣先师后,由礼部侍郎执求贤诏引领,踏入皇宫。
文昌门位于朱雀门西侧,应三垣二十八宿之文昌星宫位。殿试考生入宫、新科进士大朝谢恩、每年第一次百官朝贺,全部经行此门。
因有特殊寓意,文昌门自是建出气势恢宏飞檐斗翘,上梁雕五文昌帝君,斗拱又画六星六部。自太【】祖建祚,已有无数考生满怀天高之志经过此门下。梁道玄觉得自己与他们一样,即便不信神佛,这一刻也是期待魁星点斗,落于己身。
过门后,他收敛飞扬的心神,按照礼部排好的位次于队列中缓缓行进。
早在前几日于尚书省时,程侍郎已交代过,在宫中行进这一路断不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间距保持一致,前行步也不能过缓过急。总之就是皇宫不是你家门前大街,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皇宫分前朝中朝和内廷,集英殿位于前朝,需横穿三大殿,自西向东才能抵达。梁道玄最熟的路是中朝和内廷皇帝寝宫部分,他常来常往,帮妹妹带孩子熟络得不行。
此刻所走御道却是第一次涉足,三步五步禁军戍卫,不见往来宫人,甬道也更加宽敞,周围殿宇各个庑殿飞檐,或重或单,气势巍峨庄重。
设计走这一条路的人,确实厉害。梁道玄边走边散思维。让天子门生在最后一场考试前目睹皇家的威仪与禁苑的气凌霄汉,仿佛等待自己的不是握笔答题,而是拿风跃云,会当凌绝之顶。
这样心境一是能激人心中隐藏对权势与荣耀的渴望,二是树立皇权在人心中的权威。
对他就没有这两种效果了。
他前两天还带着九五之尊当朝天子在春日御花园新生的嫩草地上打滚玩耍,弄得满身草梗泥土,两个人一起被太后训斥胡闹。
皇帝对他来说,是个可爱的孩子,是真正的亲人。
抵达前朝东侧,道路才稍稍收窄。许是大家都很紧张,脚步僵硬,走不出那般虎虎生风,前面几人背上已有汗渍略微显现。
梁道玄心细,看见走在自己前面的,正是尚书省点卯当日出言制止同榜议论的那矮小年轻人,他今日穿着的也是同样的荔色衣衫,衣料近看出乎意料的细腻纹绣,加之裁剪合体,在他身上也不显得过于宽大压人,倒把他衬高几分。
看得出此人脚步忽快忽慢,也是有些紧张。
大家都很紧张,自己这么松弛,是不是有些不合群?
梁道玄忽然想起,一会儿要当着外甥的面向他行大礼。这下他终于有担忧紧张的感觉了。他见皇帝外甥,还没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见他早是平常事,忽然这么来一下,不会对小外甥身心健康造成什么困扰吧?
他会不会觉得割裂啊?
会不会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产生疑问?
又会不会为此影响心理健康?
儿童抑郁在古代有没有什么心理疏导方式啊?
梁道玄本就思维奔逸,这一下子胡思乱想开来,脑子更收不住了,他也开始脚步紊乱,满怀心事,成功融入集体。一会儿觉得这其实是让孩子体验皇权的好机会,总要认清现实,一会儿又想,这是不是也太早了!晚两年清楚又不会死人!
好矛盾。
“快来人!”
一声尖啸打断梁道玄思路,旁人惊惧不已,可他是把皇宫当做半个家的,当即寻找源头,意图制止。
他怎么都不希望妹妹和小外甥亲自主持的第一场殿试出任何差错。
尤其他还要参加,这考试的意义对皇宫里那一家两口本就意义非常。
声音的来源是个小太监,宫中不许奔跑,他却一路狂奔,冠帽都给扬飞到不知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