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自两人闹了不愉快后,就很少再说话了。章絮凭着记忆一路往回走,不要他领路,不准他插手,不眠不休,像是要一日走回虢县那样,完全不似来时悠闲。
赵野哄不好她,试过了,没用。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觉得“增加两个人的相处机会”远比“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更合理。
可章絮不理这些,只疯了一样,背着出门时拿上的那些大包小包的行囊,如赌气般,在林间快步走着,不回头,要把他甩开,远远甩在身后。
“我就是一个人也能去河西。”她今日一早便怒气满满地冲他说,一字一字地强调。赵野不知道自己才睡起又哪里惹到她了。她最近几日情绪起伏格外得大,有时候说两句气话就会落泪。
“我给你道歉行不行?”他没法子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女人身后,时时刻刻帮她看着脚下,生怕她一个不注意被野草绊倒,摔在地上,“我知道错了,这二十日的路程等到了虢县我再租马车带着你赶回来。山路太陡,你那样走危险。”
可女人不知道是哪里的一根筋轴上了,不愿意原谅他,他说什么,就怼什么,“你知道租马车要花多少钱么?这些车马费我们原本可以省下来的。”提到钱,她更心疼了,回头在他胸口上再捶了一拳,抿着唇挤道,“我本来就没几个钱,现在全花了要后面怎么办?”
这段时日章絮一直都是愁苦的,心里有数不尽的担忧。
“我把我身上的钱全给你,两万七千八百钱,够你包一辆车马从这里到酒泉去。”赵野也实诚,见自己如何道歉她都不肯点头答应,干脆从荷包里把自己攒了几年的积蓄全给她。
“……啪”,女人又打了他一巴掌,摇着头坚定地拒绝,“君子不吃嗟来之食。”而后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赵野还没收回那些银票,就注意到她一个不小心,滑脚了,沿着斜坡往下滚了七八丈。赶忙下去捡人的同时,念念有词,“你要和离,你要换人,我都答应,可这一路回去,山势是渐高的,可不能操之过急。”
章絮躺在草丛中,半天没爬起来,没接上他的话。好像真摔到了,抽着气蜷缩成一团,“……你别动我,我肚子疼。”
赵野拨开树丛把她从草堆里原模原样的抱出来,显示紧张兮兮地从头看到脚,看衣裳有没有破损,看有没有伤口,接着问,“撞到石头了吗?怎么会肚子疼。”
她捂着肚子沉默了半晌,忽然记起女人每月都有的那件事,白着脸红着脸答,“没事。等顺过来气就不疼了,兴许是走快了。”
他们之间的氛围一直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一个冷了,一个就要热,一个好不容易热起来,另一个又会迅速冷下去。
“那便去歇息吧。我看天色不好,是要下大雨的前兆……”他嘴里的话还没说完,就给章絮打断了。
“谁知道到底会不会下雨。兴许又是你为了拖延时间说出来故意骗我的,要休息你休息,我得继续走。”她说完便捂着小腹在他怀里挣扎起来,要他把自己放下,而后也跟着他的目光抬头望了眼阴沉的天空,缓和道,“除非过会儿它真的下了瓢泼大雨,真的将我全部淋湿,否则,我是不会停下前进的步伐的。”
赵野听了,建议,“往右边的岔路走吧,虽然绕了些,但往前走半个时辰便能遇上我们来时住过的山洞。届时就算下雨了,我们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遮蔽之所。”
“不,我偏要走左边。”女人成心与他闹,不到气消了是不会停歇
的,“你走过左边的路么?你怎么知道左边没有山洞。”
说完,迈开步伐就往那边去。
男人没有话语权,只看了眼天色,祈祷他们能走得快些,或者运气好些,再暴雨来临前能找到可以休憩的地方。便一路小跑着追着章絮的背影去了。
可赵野是山里的大王,他说了会下雨,就是真的要下雨。再加上眼下是八月,秦岭山脉一年到头降水最多的几个月份之一。他们往左边走了还没一炷香的功夫,就遇上了出发以来最猛烈的暴雨。
不是下两三滴好玩儿似的大雨或者中雨,正是那种仿佛有人拿着水瓢往他们头上浇似的,那种浓密到能压迫得人呼吸不过来的大暴雨。
章絮仔细回忆了自己短暂的生平,发觉好像从小到大都没遇上过这样坏的天气,这回偏偏和他一起,偏偏在两个人气氛最尴尬的时候,要努力团报取暖。
那雨到底有多大,每一滴雨水与泡发后的黄豆没差别,砸在她后脖颈上,生疼。还冷,一下子就要她的手脚冰凉,要她冷得发抖。同样的情形放在其他人身上,章絮或多或少都要挨骂了,说了不往这边来,偏要来,那点小矛盾、小脾气不能等事情过了再拿出来说,又是荒郊野岭,又是恶劣天气,搞不好,他们都要死在这里。
可赵野始终没说其他的话,他第一时间把她的身体抱住了,抱紧了,环抱在树干上,让她被树干与自己牢牢夹住,不叫上面掉落的雨水往她衣领的更深处去,不要她被如此浓烈的雨水带走太多热量,不要她在这场无情的暴雨里失温。
你说这人可以有多矛盾。
章絮捂着耳朵将额头轻放在树干上,努力把自己的脸面埋进树纹里,又没忍住在感受到来自背心无法拒绝的热量后,冷清地松口,“这次你没骗我,我可以原谅你十分之一了。”
赵野听见了,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浅笑。
他几乎是完全暴露在雨水里的,完全,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在他紧紧抱着娘子等雨停的这段时间,仍有不断绝的雨水灌进来,灌进他的衣领,试图将他的热情与爱意一捧捧浇灭。
“我不想要娘子原谅我。”他的话总是沿着不寻常的方式向她刺来,“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我。我对你好是因为喜欢你,我带你走远路,也是因为喜欢你。”
好像大雨能让人变得更坦诚,像被洗净了浑身的泥泞那般,通透而澄澈,“我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女人的,我自小学来的就是,喜欢谁就要和谁长长久久的待在一起。出发的那天,我坐在洞前想了一夜,我想,像娘子这样美丽的女人,肯定不缺追求者。而我是什么东西,是不入流的山林野兽,我只能在可以掌控的地方尽可能地亲近你。所以没和你说,一路就往南边来了。”
“我和你熟知的那些男人不一样,没有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的选项,我也没有你非要选择我的家世和条件。”
他说完,学着不知道是狼还是虎,熊还是豹的习惯,伸出舌头,在她后脖颈上舔了几下,用以彰显喜爱与亲昵。
“你要的解释,我都告诉你了,至于做什么样的决定,都看你的心情。只要你没找到新的能把你带过去的商队和旅人,我就一直跟在你身后。”
这种古怪的,古怪的解释,放在谁身上都显得强词夺理,可偏偏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再正常不过。真是,真是疯子,章絮也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在笑,脸上到处都是湿的,眼睛睁不开。
“你是笨蛋么?那么多精明的野兽怎么能把你教得这样傻,明明学不会人的‘礼义仁智信’还要在我面前逞强。”她说着说着,感觉到男人的双手抱得更紧了,好像要把自己的身体揉进他的胸怀里,“你是担心我会喜欢上其他男人吧。”
她很犹豫,不知道要不要与他交心。所有说了一半又停住,靠在树干上冷静地深呼吸了好几回。又想他是个不懂事的,就算听了也不会到处乱说,便再次开口,“之前和你说的话,你愿意相信几分就相信几分。但是现在要说的,你牢牢记住了,到你彻底放下那颗心脏之前都别忘记。”
“什么?”他对这种玄之又玄的话最不敏感,这些日反复听了很多遍都听不懂。
“除了你,我不会再想男人的事情。男人不是我踏上这条路的任何原因。但人这种东西,是很胆小的,在面对自己可能实现不了的愿望面前总是溃不成军,所以在那件事真正完成之前,我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我究竟,为什么要去河西。我怕我一旦说出来,这件事就失去了实现的价值和意义。赵野,我这一辈子从没为自己活过一次,如果你在一开始就给我设置了太多的阻碍,我哪天受不了了就会彻底放弃。”
“别让我当胆小鬼好么?我不想瞧不起自己。”她让两个人的对话伴随着渐停的雨声悄然落下帷幕。
他好像听懂了,抱着她爽朗地笑了出来,道,“只要不是为了男人去就行。娘子,没有谁值得你经历这一路的风霜雨雪,杜兄弟不行,我也不行。”
“这回是我错了。要打要罚,全凭娘子处置。”
哪儿还有什么惩罚。哪儿还需要什么惩罚。章絮看着愈发明亮的天空,说道,“去找个山洞吧,这几日日子特殊,不好着凉。总得把我们这一身衣服换了,总得把包袱里的东西都收拾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