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真心话,我不想你死。”他说着说着,连语音语调都变了,变得沉重,像在谈论什么国家大事,与当下的氛围格格不入,“凭什么死的那个人得是你啊。受伤的是你,被毁了一生的那个人也是你,为什么好不容易活下来,却要想着寻死啊。”
他们的对话时常会在某个时刻陷入谁也不想开口的沉寂里。因为谁也劝不动谁。
听完那些话,低头再看杯盏里轻微晃动的绿酒液面时,她忽然想到了其他的事情,她想,她羡慕,为什么大汉的人看起来都如此安逸,不用担心牛羊吃不上草、蝗虫过境、冬日没有余粮,能像眼下这般,尽情地享受生活的曼妙。
【这酒很好,很香,很甜,她们唱的曲很好听,跳的舞也很好看。】呼衍容吉将手中的绿酒一饮而尽,扭头看他,夸赞:【但我觉得最好的人是你。】
【我可以答应你,在离开你之前会好好留着这条性命,陪你走到西域。到时候到了西域的土壤上,我也会和今日一样,带你去看我们那儿叫人难忘的风光。】女人笑着把承诺留下来。
【离开我才会死,是么?】梁彦好没在说笑话,他问的格外认真。
【嗯。离开你才死,我保证保证,不死在你眼前。】她学着这一路上从别人那里看来的动作,右手向上竖起三根手指,有模有样地立下誓言。
“笨死了。”他偏头看着她,如释重负,轻笑,“又笨又傻。”
第53章上邪(梁容)他唱到,“山无棱,天地……
台上的曲目还未断,正唱到梁彦好最喜欢的那段唱词:“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抬起食指,在桌上跟着一旁的板鼓一下又一下地敲击,而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笑着对呼衍容吉唱,“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要不要继续唱呢,他突然皱了下眉头,觉得此曲太浓,太浓,也许日后散得也会太快,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她期待的模样。她似乎觉得梁彦好唱曲意外地好听,想听他唱完。便不再纠结了,她想听就唱完。所以就这么误打误撞地,开口唱道,“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听了很开心,便学着邻桌的男人们,拍着手地给他喝彩,好像他才是那台子上卖唱的女倌似的。他也不在意。
于是他们的视线再次交汇,在无尽嘈杂的人群里,在不被人关注到的大堂里,在无人相识的凡尘俗世里。
心动生情动,情动则欲动。梁彦好忍不住吞咽口水,眼睛忍不住去看方才被拿开的那些花酒,想喝点助兴。其实今晚不回去也没多大关系,他有的是钱,在花楼里单独开间上房也没多难。他会很多能叫女人开心的法子,不会真的把自己的身子糟蹋干净。
“走吧。”他想离场,他想找一个只有他们俩的地方,他想做男人女人要做的事情,便朝她伸出了手。
正是呼衍容吉看懂他意图的这一刻,正是两人心意相接的时候,颜康来了,来人不善,上来就把摆在地上的花酒踢翻、踢破,坛中好酒溢出,香浓刺鼻。
“就是你小子抢了我的女人,你算什么东西。”颜康怒气上涌,完全不把梁彦好放在眼里,两只手前后一挥,明摆着就是打算让跟班的上去抢人。意思很明确,呼衍容吉今晚无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跟他颜康走。
梁彦好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过纠缠,今日是个好日子,不该把时间都浪费在口角上,便带着她退了一步,还算有礼地答道,“身旁女君并非院中伶人,公子酒醉,莫要胡言。”
对方听了,觉得他这种文文绉绉的话弯弯绕绕,不屑地撇着嘴,心想这都是弱者的把戏。只有弱者才喜欢说这些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耻笑道,“怎么,两百坛几十钱就能买来的酒就想羞辱我?我自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还他妈脱衣舞,呸──”
颜康真的目中无人,嘴里那口含了许久的恶痰,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吐到了梁彦好的身上。
公子哥当然会生气,那时候赵野踩他两脚他都打算要赵野的命,眼前的这个人算什么东西。梁彦好敛了笑容,从袖中取出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拭那口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的浓痰,开口道,“我自出生之后,也没遇到过这样送上门来的羞辱之事。上一个像你这么干的还了我半条命。”
颜康自
然会觉得他是在夸大其词,毕竟他身上穿的衣裳是用他们从来没见过的织锦做的,从头至脚的这一身,在座能认出来的不超过两个。
“哈哈,你听,你听这小子说什么。”颜康指着他的脑袋转身与身后那群狗眼附庸捧腹大笑,笑他的不自量力。
可梁彦好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同他斡旋,开口道,“我知道大家上花楼比的是财力,可颜二公子,就你那几坛子脏酒也想和我抢女人,未免显得太自大了些。”说完,低首从腰间取出一支不过拇指大小的响箭,将后尾的引线抽出,而后使其箭首向上,往天上射去。
只听“咻——”一声箭鸣,那箭刺穿屋顶,带着信号响破天际。看样子是准备喊人来了,看起来有些故弄玄虚。
这动静太大,把二楼正在接待客人的鸨母也惊动了。鸨母见势不对,赶紧叫停了歌舞、遣散宾客,挂着笑脸下楼劝架。
“哎哟──颜二公子,您不在楼上雅间坐着,到大堂来做什么?人公子头一回上咱平康院,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属实寻常,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化干戈为玉帛。今个儿我做东,给两位各送十坛才从益州那边买来的缥酒,就当平康院招待不周。”
梁彦好懒得搭话,他皱着眉把已经脏了外衣脱下来,简单收拾过后将它放在桌上。放在往日他是不肯再要了的,这会儿心里记着章絮的叮嘱才忍着留下来。
而那颜康仗着自己是地主、是霸王,特意下楼来教训这不长眼的东西,不可能让,便想也不想把那鸨母推开,无耻道,“这里有你什么事儿啊,你们院里来了那种货色也不知道先往我那儿送,反而安排到这种人桌上来了。我看你这老鸨也是白当,连谁是金主也认不出来。”
花楼里常发生这种事,好几位宾客为了争抢一个女人大打出手。鸨母习惯了,梁彦好也习惯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我不太想证明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梁彦好忽然插嘴,心里觉得这事儿莫名其妙又听起来强词夺理,“鸨母,我来这也不是图你几坛子缥酒……”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离奇,好像他梁彦好出门在外就是得给人看低一头的样子。
“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鸨母亲眼见的,他脸上渐生的怒意,“颜二公子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子见谅。”
“无需道歉,不就是比谁更有钱么?”梁彦好低头从钱袋里取出一张价值十万的钱庄钱票,毫不在意地塞进了鸨母的手里,说,“等会儿发生什么,你都当没看见,善后的事儿我也不乐意管,你要是还想要这姓颜的当客人,就拿这些去用,我呢,权当买你个封口。”
“我梁彦好平生也没多大本事。但这么明目张胆地踩在我的脸上调戏我女人的,他还是头一个。”
鸨母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的钱,平康院里的花魁一夜也才卖一两千,桌上最贵的酒水也不过大几百。那一听再一看,心知今日这是来了位惹不起的主,当下便扭头往颜康那边走,要他息事宁人。
“不就是一位姑娘嘛,我们院里跟她这式儿的也还有几位,我这就去给公子你把人叫来,今个儿这事儿就到这里罢。”鸨母苦着脸劝,“颜二公子,明个儿就是重阳,今个儿可别生了事端,不吉利。”
“呵!我他娘的还真就不信这个邪。”颜康招招手,要身后的都跟上,最好是把呼衍容吉抓来,再给梁彦好打一顿。反正县太守也要听他爹的面子,伤几个人不痛不痒。
说罢,他身后常跟的那几个便摩拳擦掌把梁彦好与呼衍容吉围了起来,两三个要去抢,两三个准备打。
这事儿放平常,梁彦好说什么也要被平白地揍一顿,毕竟他不会功夫,一点儿也不会,遇上流氓就是睁眼瞎。可今时不同往日,呼衍容吉看见了,低头朝他那边躲去,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给他碰了碰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弩箭,询问他的意思。
眨一次眼睛是同意,眨两次则不同意。
梁彦好记起来他们说的,从那以后呼衍容吉能贴身保护他,于是眨了一回眼睛,笑着说,“别杀人,杀人的事情让关逸来干。”
女人听不懂,但她有分寸,赵野和她说过只在有危险的时候出手便可,其余装笨。于是呼衍容吉笑着松开了他的手,摸出了别在腰间那把看起来好像只是装饰的小匕首,迎面对上那些不懂事的小喽啰。
她的动作很快,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机,伸手往对方胸前刺去的同时,声东击西,抬脚冲要害之处踢去。这是赵野教她的,女人打男人没必要太讲道理,盯着胯-下就成。省事又省力。
所以这腿上的功夫还没用上几分,靠近的几个便都给她踢到桌子底下去了,纷纷合紧双腿手捂囊袋,哎哟哎哟地叫。
那颜康见了,开口就要骂,骂他们阴险,可这脏话还没说出口,忽然从外面飘进来一道人影,带着那把断剑站在了他身后。他再一低头,吹雪就已经毫不留情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你……你是谁?!”他缩着脖子,不敢动,对这忽然闯进的男人忌惮万分。
来无踪影去无踪,连句响声也没听见,关逸这步法和鬼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