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觉得这酒的味道闻起来很香、很特别,怪讨人喜欢的,便趁二人不注意,抱起来一坛放在面前,揭开盖在坛口的红布,凑近了仔细闻。
又古怪又别扭的香味。
女人实在好奇,又想,这酒是他点的,定不会错,无非是他又没控制住一口气点了太多。帮他多喝两杯。呼衍容吉想,而后端起手边的酒盏往肚子里倒。
这不倒,梁彦好还没那么烦心,左右觉得就是给人轻视了。可这一倒酒,他忽然就急眼了,伸手赶紧把那酒打掉,打翻。
“他……妈的。”说得声音又小又轻又快,没给两个人听见。
男人气得顶了腮,脸一黑,神情看起来像是被赵野连揍三天,一下子要她收回了倒酒的手。这种花酒和他们正在喝的不同,里面要掺东西,能助兴,女人喝了彻底完蛋。
“嗯?”呼衍容吉不解地问,听候发落。
梁彦好坐在原位上,抓着一个空酒杯仔细琢磨,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神,顺着跑堂的目光往二楼看去,笑道,“你们这里最便宜的酒是什么,就要那种,送二百坛给二楼的颜公子。”
“特别告诉他,女君想看他上台跳脱衣舞,他跳了,我们才上去。”
不就是打脸么,他梁彦好最擅长。
第52章美酒(梁容)呼衍容吉,只有跟我才能……
这本就是他们外出遇上的一个小插曲。有时候这种小事反能彰显梁彦好的气量。等他把话说完,等跑堂的把那些乌烟瘴气的花酒拿开,他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带着呼衍容吉吃酒赏曲。
“刚才打掉你的酒杯是因为那东西不能喝,老酒都和我说过了……我知道的。”
他哪怕说很遗憾的话,也会是面带笑容的,好像在同她说什么好事儿一样,不给她留任何破绽,“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想惹麻烦回去,不然那老头儿又要给我开乱七八糟的药了。”
她听了,她甚至看见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老老实实往桌底下钻,把那个滚落的酒杯找出来,若无其事地放回桌上。而后指了指那个酒,在脖子上横着比划,告诉她喝了会死,这才能弄清方才的误会。
【不能喝还要点?你钱多的么。】
呼衍容吉指了指那酒,又点点他的头,再右手握拳在太阳穴上轻轻敲,问他是不是脑子犯病。
他才不认。用手指蘸了绿酒,在桌上空当处给她画出来了大致的位置,告诉她那些害人的酒是二楼的某个男人给她点的,目的是想问她愿不愿意跟那人睡觉。
看明白这信息的呼衍容吉都有些愣住了,第一是,她没想过有人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当着梁彦好的面儿问这件事,第二是,梁彦好居然肯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她听。
【你怎么不怕我点头答应了,上楼去跟别的男人睡觉。】
梁彦好是小气的,这还没准备回答呢,就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地牵住了她的手,不准她生二心。接着在桌上无比直接地画上:【只有我能带你回家。】
【为什么?】
呼衍容吉不明白,她心想,从这里到匈奴,不是非得有钱人才能走的。赵野可以,章絮可以,关逸可以,酒兴言也可以,为什么偏偏就是她不行。自己已经不再是奴隶之身的,项上没有枷锁,脚上没有铁链,行动自如,只要想,就一定可以到达。
所以她困惑地也用食指蘸了那绿酒,颇感好奇地问:【为什么一定是你?】
梁彦好不会写文章,但哄女人自有一套。他在桌上画了两个小点,一个代指自己,一个代指楼上的颜康,同她说:【他那种人,喜欢女人大都买来放进笼子里养着,养着的宠爱,不过几天、几个月、几年,你若是跟他,你就知道欢爱时有多大的权利能呼风唤雨,失宠时就有多大的冷清可把牢底坐穿。这世上的感情就是这样的,来得越浓散得越快,来得清浅,反倒唇齿留香,久久不散,正如你喝进嘴里的这杯美酒。】
【而我呢。】男人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同她承诺:【我从来没说过,你得跟我一辈子。我就是觉得一个人走这条路,太孤单了,想找一个同伴。你想回家,我绝不拦你,只要你和我说。就是别一声不吭地不辞而别。】
梁彦好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想起来半个月前,赵野当着自己的面一把把人抢走时内心的慌乱与害怕,只坦诚地把自己的原则与底线告知于她。
呼衍容吉看得半懂,看见他白净的手指在桌子上描来描去,看见他怕自己看不明白,颇有耐心地将一句话反复说上三四遍,看见他怕自己迟迟不应答,干脆霸道地捏住了她的手腕,捏得好紧好紧,这才懂事地点点头,伸手去点代表梁彦好的那个水点。
【我不喜欢同时和很多男人一起睡觉。】她说出来的话有时候听起来会很奇怪,【他们不但不像你们这样互相比较,比出谁是最强的再来和我睡觉,反而变本加厉,合起伙来一同欺负我。】
呼衍容吉这样聪明,亲眼看见那些穿着露骨薄纱的女子倚靠在男人身上,不可能看不出来这奢华的楼宇是做什么用的。妓馆向来是东方独有,她年纪轻的时候听兄长提过,靠近匈奴-大汉交接的有些族人会趁夜过去到能找女人的地方走一趟,说是那里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寻到,欢乐至极。
以前的她,会觉得这世上竟然有这种地方,真是不可思议。就算是像她这样能骑马、善射箭的草原女子,平日里也是不能给男人多看身上一寸肌肤的。可这里的女人,宽衣解带,无拘无束,甚至能不能寻欢还要买这么多的酒来问,还能来问。
梁彦好也不是笨蛋,事实上他们有意无意跟他说的,他全都知道。别说知道,他们日夜相见,坦诚以待,她身上有什么,梁彦好全都知道。尽管有些东西已经很浅,快看不清了,但抚摸上去,摸到凸起的疤痕时,还是能立刻反应过来,她曾经遇到过什么。
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过各色各样不同的男人女人。很多事情不需要开口问。
【那么讨厌的地方还回去干什么?】梁彦好看得见她眼里的仇恨,看得见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厉,看得见她善于伪装的各色举动,所以肚子里也有好奇,想知道怎么能对那么讨厌的人和往事,毫不在意的。
【你要劝我留下来么?】呼衍容吉问。
【不会,想去哪里是你的自由。】梁彦好看起来真的像是十分认真且严肃地回答她的问题:【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女人就这样死了,比她的仇人活得要短很多,埋在她喜欢的土地上,亲眼看着仇人们欢声笑语、夜夜笙歌。】
呼衍容吉第一次听这种话,有些惊了。她确实没想过这次回去自己还能活下来,
几乎是必死无疑。她想杀的那些人踩着她们呼衍氏的头颅上去,如今爬到了小可汗的位置,大可汗不在的时候,就能行使监国的权利。哪里,哪里还能是她如今无依无靠、无家族无势力的弱小女子能随意射杀的。
她曾无数次幻想,也许在自己好不容易见到那个人的那一刻,就会被他的亲信认出来,就有无数的刀和剑朝自己刺过来,自己肯定也是跟自己的兄长一样,被斩杀,身首异处,而后随意寻了处贫瘠的沙地丢了,丢了,任由秃鹫啃食,再无痕迹。
这就是她呼衍容吉的下场,这就是她这一路的终点。
可就算是死,她也从没想过要停下。她不再是章絮,她再也没资格成为章絮了,不能拥有孩子的女人在部族里与畜生无异,就是白白浪费粮食。既然都要死,既然都会死,不如让自己变成一把锋利的宝剑,让它能更接近仇敌的心口,让它能刺破敌人的肌肤,让它能与仇敌一同死去。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泣么?你会记得我么?】女人不知道该问他什么,她已经孤独了太久,久到她觉得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如兄长、如父亲母亲那样关心自己的人了。
梁彦好苦涩地笑,不知该作何回答。他还太年轻,他活得太安逸,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尽兴地度过这一生,自然也还没开始思考“身边的人会死”这件事。有些……有些太锋利了。
【我能说很自私的话么?】男人思考良久,还是不愿意放手。
【什么?】呼衍容吉与他并排坐着,好奇地盯着他的嘴,好像就是有那种预感,他不会老老实实地把这个问题的答案直白地告诉自己,只会用他们嘴里那种她听不懂的汉话自言自语。
“我不想你死。”第一遍很轻,轻描淡写,就像一片掠过湖面的羽毛,都激不起涟漪,像梦呓,如呢喃,固执而纯粹的只在他的内心留下痕迹。
而后像是突然确定了自己内心那般,莫名坚定道,“我不想你死。”
“你们可能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正如他后来知道呼衍氏是匈奴四大家族之首,知道她的身份不俗,猜到她的目的,然后心口开始隐隐地发闷。他头一回不轻松地,没办法有逻辑地说话,“你们能打能杀的人怎么明白死是什么感觉。死亡在你们眼里是家族的荣誉,是国家的兴亡,是战功、是勋章,可是,对那些永远藏在阴影里的人来说,死亡是端到嘴边也咽不下去的白饭,是戴到脖子上便再也解不下来的枷锁,是陷进泥潭永远无法拔出的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