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彦好闻言,想想也是,那人如此不讲理,指不定要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这事儿万一闹大了,老酒准要罚我,那老头儿罚起人来可狠。你也不知道他给你配的什么药,非让你喝,有时候喝完药吃不下饭,有时候喝完药睡不着觉,有时候直接给你干倒了,昏睡三天三夜也起不来。我是不想再受这种折磨了。”
“我还想和容吉亲热呢。”公子哥被那药整的没脾气了,只希望夫妻俩能跟他一边。
章絮爱莫能助,她忽然想起楼下还有个小的,“明儿一早酒大夫就能看见那不懂事的小娃娃,这一张嘴准露馅。”
梁彦好可不这样觉得,他记起来,那悬赏贴还在屋里呢,回头便去随身的物品里翻,东找西寻,终于摸出来那张用朱笔写了三万钱的,问他们意见,“这粮,咱们干脆管颜庄主买,只要颜庄主欠咱们人情,哪怕他颜二是地头龙,也不能拿我们如何。”
绕这么大个圈子,故事终于走回正轨了。赵野与章絮对视一眼,也觉得庄主这病是非看不可了。一根鞭和一条命,自然是这命更要紧,总不能叫
儿子比爹更要紧。
“可酒大夫要如何才肯看病?”章絮原先想买了酒孝敬酒兴言,可这会儿不确定了,总觉得这几坛子酒太寒酸,没法开口让长者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梁彦好想想只答,“我爹和我说,这人到他这个年纪,就喜欢膝下有孩子环绕。可他的夫人和孩子早于七八年前便离世了。他在这世上没亲人。明个儿正好重阳,咱们陪他好好热闹一场,他心里高兴了,准答应。”
第55章夫人他与夫人感情极好
酒兴言不喜欢节日。哪一个都不喜欢。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直到前几年步入古稀,他才忽然有时间仔细地、认真地回想他这一生。
说起来他的人生其实没什么特别,无非是从小在父亲、祖父的熏染和培育下踏上了行医救人这条路,而后毫无意外的,几岁背方歌,十几学医理,二十跟师学,二五诊患者。真要说如今想起来,这一生还算值得回味的,定然是他的夫人。
他与夫人是青梅竹马,自小相识,没成婚前两人住的屋子只隔着一堵墙。就那么薄薄的一层土墙,动静大点,什么都能听清。时常是,墙这头的酒兴言被父亲抓着念书学字,而墙那头夫人同几位关系好的女君玩笑欢乐。
他与夫人的感情极好。那时候大汉还没这样落寞,家住洛阳城西那片的都是高门,少年少女间来来往往,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有时候酒兴言得了父亲的奖励,会给夫人买洛阳城里最时兴的饰品。就用手拍拍那堵墙,得了夫人摇铃铛“叮铃铃——”的回应,便用抗摔的布包包好,给她扔过去。
原本,酒兴言是高攀不上夫人的门楣的,还是夫人为他在岳父面前美言几句,才能谋求一个宫内医工的职位,才能顺理成章迎娶夫人过门。
他记得清楚,他的夫人与别人家的全然不同,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从来没有世俗的纷争也没有豪门大户的心机,只有安安稳稳与他共度一生的诚心。夫人嫁给他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他觉得他到死都忘不掉。夫人说,若是嫁给别人,她还担心自己哪天就要毫无征兆地病死了,这感情、这陪伴不得长久,可嫁给你,便什么顾虑都不用在意了,只需安心地过日子,这条命有了着落。
他当时听,高兴坏了,想夫人对自己这般信任,自己怎能辜负所托。于是婚后,他刻苦学习,继续增进医术,于三十五岁那年,不负所托,成了洛阳城里家喻户晓的一代名医。
可谁承想,夫人那时候满心欢喜,无所顾忌说出来的言语,如今成了扎进他心口的铁蒺藜。
真要说他这一生,其实更像一颗被人摆布的棋子,一颗太好用,所以上位者不忍心丢弃的棋子。每每洛阳城里有哪位达官贵人病重了,就是远在千里之外,也要把他匆忙召回来。可等病治好了,该往上走的时候,就没他什么事,而后不多时被无情地驱赶至偏远地区。
所以他的重阳,总不和夫人在一块过。有时坐在睡满伤病的军帐内,有时跪在皇家的地塌前。偶尔得了空闲,要么领着得意门生应景地说上几句嘱托之言,要么跟随敬重的师长去附近的山坡上远足半日。
总之,夫人在他的生命里,只霸占了很少的一部分。
夫人最爱他,知道他爱喝酒,知道他根本离不开酒。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偷偷学会了自己酿。那时候家里的自酿酒总比外面买来的要好喝数倍,又甘甜又可口,还能根据他的口味随心配。
所以夫人离世后,他总要想起夫人最会酿的桂花酒。
夫人酿的桂花酒与外面街市上卖的大有不同,酒液是清的,一眼就能看到壶底,呈乳黄色,时常再配些不同种类各色的果蔬。那很特别,没人有她这样的巧思,当真把酿酒比作下厨来玩,所以经常是坛坛开封,坛坛有惊喜。
而那酒,时间放得越长,酒色便越鲜亮。有时他能靠着这鼻子闻出来,夫人将今年的新酒埋在哪棵槐树下了。
与大家设想的不同,酒兴言的夫人并不善饮酒。何止是不擅长,几乎是浅浅一抿,那身上便要全红。若是偶尔身子弱了,闻闻酒气都得喘,满脸长疹。但她还是每年都酿,重阳前的一月至二月余,等院子里八月的桂花还没全开的时候,满枝丫的花苞便都给她摘到这酒里来了。
就是那坛子说好了专门备给重阳喝的桂花酒,每次都能尘封一整年的花香。
但是夫人病故了,八年前,他非但没能陪伴在身边,甚至没得到病重垂危的消息,没能按时赶回家。
那时南方发了大疫,短短三月便死了数万人,他被朝廷派去,同几十医工还有成千上万的病患一同被围在那道临时搭建的土墙内,与天地隔绝。后来被封住了才知道,进了那座城的鲜少有能活着出来的,朝廷说是要他们医治,实际上也就是拿他们的命安慰民心,他和那些被选中的同僚,就是全染上病死在那里,也没人觉得可惜。
他不想死,夫人还在家里等他,他们说好要一起活到再也活不动的那天为止。
但后来,他咬着牙用了七个月,好容易胜了时疫,终于问朝廷要来了几月的休沐,能好好陪陪夫人时。他甚至记得去集市上买了一年前出门时夫人特意叮嘱要带回家的锦缎。结果匆忙赶回家,唯一出门迎他的,只有夫人的死讯。
那寂寞,铺天盖地,像一层被风吹落的烟灰洒落在他的身上。
他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从前门到后院,从厨房到库房,每一个间屋子都来来回回走上几十遍,走到跟着的仆从忍不住开口提醒他,夫人的灵堂就在主厅内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回到了自己家。
“夫人……”他站在门外,与她遥遥相望,“夫人……”
酒兴言忽然觉得背在身上的药箱好重好重,有千斤,有万斤。不然为何能要他背得这样累,要他走得这样慢。
“夫人……”他转头看见了戴孝的儿子与儿媳,一时间不知道作何感想,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出,像个疯子,原地打转,最后胸痛欲裂,双臂颤动不止,只得举起背上的药箱,用力把它砸了个稀巴烂。
好多人劝他,那段时间里有好多人找他说话,密密麻麻的,像咒语,像经文,像他在街上听到过的胡人的话语。嘈杂,纷乱,把他烦透了,封死了他想走的所有退路。
其实后来,他也会萌生想要说话的欲望,他想知道,“夫人究竟得了什么病?仆从、下人、孩子,他们难道没有请医士来看过么?夫人的身体在自己离家之时还是好好的,为什么一年不到的光影便倏然仙去。”
但这样强烈的好奇冒出来的下一刻,他便会猛然跳出来遏制自己的那点可怜的侥幸之心,再狠狠给自己一耳光。
酒兴言,你看呐,夫人把她的这一生都交给了你,可到头来得到的就是个这样的下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那一刻,那刻看见满堂的白色,那双浑浊的、失去光彩的眼眸在亲眼看见灵堂上摆地方方正正的写上夫人姓名的灵牌时,便一眼望穿了如同死寂般的孤独。
——
夫人是个很爱热闹的,尽管随着两人的年纪渐长,孩子都有了孩子,但她身上还有未能脱去的少女气,爱玩,爱凑各家的热闹。他仍然愿意用可爱二字来形容夫人,就像十二三在家门口对望时看到的那样。
逢年过节,她是定要把宅子里的仆从侍女都喊到一块儿的。简单些,吃酒品菜,繁复些,弄弄能娱乐的活动,投壶、蹴鞠、秋千、六博、骰子。提前几天就把院子里的摆件都搬开,把大家伙儿分成几队,大家互相较量,赢的有赏,输的有罚。只这一天,主人不是主人,下人不是下人。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开始怀念的。
以至于这会儿窗外的白光没预料到地照射进来,照射到他正盯着的那块地砖
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彻夜未眠。
重阳到了。怎么又到重阳。这样落寞苦寂的生活,居然又过去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