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上面有没有阿爹的名字。’男孩儿与自己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她猜,毕竟她听到了“梁彦好”三个字,这大抵是汉话里她唯一熟悉的。
告示有大有小,有字符有画像,寻人、寻事、寻物的皆有,更有官府张贴的告示,就在正中间,用红色的笔标明用意的便是。
她分不清这些,汉话在她眼里和扭动的小人儿没区别,只伸手扶着,艰难地一行一行辨认下去,直到找到熟悉的为止。
正是她看得专注、入神的时候,前些时日刚认的大哥碰巧领着从北边回来,驾着牛车从她身后经过,一看见她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会说汉话,一个人在外面当心,别给人骗走了。”(此后不做另外标注的对话均为胡语)
容吉觉得耳熟,回头去看,看见大哥,忙松了警惕,要遂、从给他见礼,又开口解释眼下的举动,“多谢大哥关心。我男人去城主府上了,两月未归,我担心他,
便来瞧瞧。”
“你认得那些么?我看都费劲。”那大哥收起鞭子,指了指告示栏上的东西,问她。
“不认得。”她苦笑着摇头,“基本上都不认识。看什么听什么都靠猜,猜上面有没有他的消息。”
这大哥一听,连忙招手,让她跟着上牛车,与他回家一同吃顿便饭,笑她,“汉人的东西光凭猜,你可是猜不会的,他们写东西可精明,摆出来是一套,实际上呢,又是另一套。与其在这里毫无意义地想,不如先跟哥哥我回家吃顿饭,晚些我给你去找。”
“其一,我才从游商那儿回来,买上了心心念念了整个冬日的鲜羊奶。若你肚子还能喝,哥哥回家便给你打上两碗尝尝鲜,若不能,我晚些压成奶豆腐让你拿回家去慢慢吃。”
“第二,我家娘子是个消息灵通的,她常年在市场上混,与其你站在那告示前一句一句地瞎猜,不如把你家夫君的名姓与她说个明白,改日她一问便知。”
这位大哥是半个匈奴人,父亲是来往金城与龙城的汉商,靠倒卖两地的商品,母亲则是土生土长的匈奴人,嫁给父亲后,一直居于酒泉。他成年后,接管了从金城到酒泉的这部分商途,跟着娘子定在这座繁华的小城里,所以对像母亲一样没办法融入中原的匈奴女子格外热心。
“麻烦大哥了。”草原女子人生地不熟,只在偶然间与他相识。见他出手相助,也不再羞涩了,抱着两个孩子便往牛车上爬。
孩子们坐上牛车不知道多兴奋,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她却觉得面子紧,不自觉地往远处挪了挪。
第153章奴籍(梁容)主人与女奴不可以成婚,……
大哥见她不自在,尴尬地挠了挠头,而后捡起鞭子往牛屁股上打,催着牛往前跑,没话找话似的问,“你男人又不是去很远的地方,怎么不带上你?若是成婚了,主家多少会给安排。”
呼衍容吉苦笑着摇头,答,“我没办法与他成婚。你们条律里写得清楚,奴隶与主人成婚是要被砍头的。他是我的主人。”
她并不想逢人就提,但事实如此。章絮之前和她说过,脱奴籍只要不怕日后给人瞧不起,只管往官府那儿塞钱便可,交出数倍于赎身的钱财当做人头税,他们便把奴籍换成贱籍。
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求他,记不得了,好像是越喜欢他就越不想做这种没尊严的事情。例如爬床这种辱没自己的事情,只初见那会儿才拉得下脸。
“主人?”大哥差点没被口水呛死。
也不怪他没听说过,毕竟奴仆是财产,是家具,是活着的被捆在主人家的一份东西,终身不给屋外面的人看见,也是常有的事情。
“嗯,主人。”她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以防他们掉下去,而后问起他的生活,“之前碰上还没关心过,哥哥做的哪条路上的生意?我看这车上装的什么东西都有。”
“往河西四郡去的,把东西卖完了再买上一圈往回,带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胜在稀奇,当地人没见过,能赚一些。出门在外图个安稳,带贵重的怕给人截了去。”大哥边说,边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串随手买的玛瑙手串,递给她,“看你没什么首饰,是不是汉人的用不惯。”
她看着那东西,不知道怎么接。
正如她内心期待与梁彦好成家,又迫不及待想与他分开那样,内心对中原、中原人、中原文明也是既向往又抗拒的。梁彦好给过她很多首饰——他对陪床女人向来慷慨——每次睡醒手腕上、脚腕上、脖子上都有新的珠串。她后来专门打了个箱子来装这些东西,与他的八口大箱子放在一处,只是她不怎么戴。
“不太好收下,他小气。”这是借口,梁彦好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嫉妒她身边出现的其他男人了,但她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加难以解释,本来就说不清。
可这热心肠的大哥却不管,拉上她的手往手臂一推,给她戴上了,夸赞道,“这样戴上,才是我们匈奴出来的女子。”
说回奴籍,这是当下最要紧的。
那大哥想想,还是建议道,“等你男人回来了,我帮你说说去。他们自小使唤奴婢的,心里没这个事儿,不知道你有多委屈,你不说,他权当不知道,你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跟人家过一辈子。你还有两个小的呢,难道也让他们跟着当奴仆?”
“当然不会,他们本不是我所生,自然也受不到我的牵连。再说,我在哪儿都没户籍,是被人贱卖欺凌的对象。跟着他总比跟着别人好,至少他不会打我。”
这点无论中原还是匈奴,都近乎苛刻地一致,孩子的地位由母亲的尊贵决定,哪怕父亲是可汗,只要母亲是奴隶,都会被耻笑唾骂一辈子。
所以大可以直白地确定,她的孩子再也不会同她相认。
其实我并不想用这么苦涩的口吻来讲述她的故事。但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状态并没有变得更好,陌生男人的感情并没有挽回她对一切事物的悲观看法,她是在下落的,站在流沙里。
女人想到这里,伪装已久的平静忽然垮塌,好像是对那个人的思念忽然涌了上来,又或者是,缠住她的绳索太多了,她需要那个人回来引导她,带她走出迷途。所以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更加坚定了要把男人找回来的决心,于是转头与大哥说,“可以麻烦夫人今日就帮我去问问看么?家里没做完的活儿我都可以帮着做。”
“哪有让客人帮着干活的,你在家等等,我和娘子说两声便是,别那么客气。”大哥将牛车驶进自家院子,忙着安顿货物与她的同时,去里屋找娘子。
囫囵来囫囵去的小事情没必要一一细说,只听说大哥的娘子有位闺中密友就在城主府上,等傍晚下工了便能去偏门口着人问问。
这可真是太好了,她将大哥嘴里的话认认真真琢磨了三遍,确认自己没听错后,忙从坐几上站起身,急切地问,“我能跟着一块儿去么?实在是太久没见我男人了……想得紧。”
“不一定能见到。”夫人知道她心急,可夜里深,又带着两个孩子,不安全,便出言安慰她,“万一没着落,又让你希望落空,等确定他在,我再给你俩约个单独见面的时候。你这姑娘,刚来的时候瞧你闷闷的一句话不说,哪知道你心里这么紧张他。”
在没被人识破之前,她是不肯承认的,尽管那几个若有若无地在她耳边提了许多次,真喜欢那小子就好好珍惜,不要总把人往外推,复仇和感情并不是相悖的,你只要贪心点就可以兼得。
但被权势安排的贵女怎么能说出爱人的话来,她多少次夜半惊醒,看见男人把自己抱在怀里,想要卸下所有的防备,说那些只有小女孩儿才会说的话时,汹涌澎湃的爱意都会被无尽的长夜吞没。
真羡慕,真羡慕这些人啊,想亲吻的时候可以不用关门关窗,好听的誓言只要张开嘴就能让另一个人听懂,想要约定的一生就真的可以是往后余生。
“我总说他不爱听的话。”她也不知道这话是要与谁说的,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站在院子里边落泪,边喃喃自语,“我不戴那些珠宝,是觉得它们太贵重了,与我的身份不相配。但他担心,我如果不在他这里得宠,会被外面的人看不起。所以拐弯抹角地把木箱的钥匙给我,让我自己去挑。其实我只要随便拿两样他就会开心,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本就不痛不痒……但我就是不肯,还因此和他闹了好几回。”
“换个别的男人早受不了,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忍到现在。”
往日在家时,贵女们从来不需要自己表明爱意,可以尽情地耍娇惯脾气,毕竟男人们会因为家族的实力,低声下气地来求取她们的芳心。须卜猾勤就是这样的,那时父亲手握重兵,那个男人想要依附上他们,便伪装情深,处处相依。
那时候她有家族当靠山,得到这样的对待合情合理,她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想说就说,想骂就骂。可眼下她有什么,值得梁彦好百般退让。
她越想越难受,最后像个孩子似的蹲在地上痛哭了起来,好像梁彦好一去不返是因为她的脾气太古怪了似的,一时间悔恨不已,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多学两句汉话,非要当这个不闻不问的哑巴。止不住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袖口,让她忽然变回十几年前无忧无虑、尚且幼稚的少女。
“妹妹,你别伤心,我们这就带你去,你且等着,我收拾收拾把门关上。”这夫妻俩一看她这样可怜,怎能不帮,家里烧饭的炉灶还没热起来,就领着她往府上走了。
府上依旧热闹着,主人走正门,下人走偏门。梁彦好这会儿已经不从偏门进出,所以他们想找到那几个,就得一层一层往上传话,直到传进管事的人耳朵里。
管事的是赵野,在后院里转来转去主持大局的时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没怎么休息竟然忘记回家给容吉报平安了,马不停蹄往酒局上走了一趟,把梁彦好从席面上拽下来。
管事的是赵野,听到消息才晕乎乎地想起自己忘记回家给容吉报平安了,连忙往酒局上走了一趟,把梁彦好从席面上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