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纷争从来不少,因此获罪的嫔妃大有人在,因事涉皇嗣牵连三族的也有几位,但牵扯九族的本朝尚未有过。
况且此事便是在卫湘自己眼里也并非大事——她不过病了一场,性命无虞,更非孕中,皇帝若有意严惩,废杨氏位份也就罢了;若再抬抬手,降位幽禁亦说得过去。
是以卫湘因这道旨意心惊不已,容承渊来时,她顾不上半句寒暄,房中的宫人们才退出去,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他:“杨家获罪只因此事么?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我并无大碍,陛下何以如此恼火?”
容承渊与她相对而立,面对着她的焦急不安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轻道:“的确只为此事。陛下如此重责,我也没料到。”
卫湘惶然,有些不知所措,怔然半晌,又问他:“此事可还有让陛下宽宥的余地?”
容承渊摇头:“圣旨已下,没余地了。”语毕他终是笑了下,上前扶住卫湘的手臂,扶她走向茶榻,“娘子也不必这样慌乱。总归是害娘子的人,收拾干净也好。”
“可杨家……”卫湘不安地摇头,“全族加起来,恐有几百口人。”
容承渊一哂:“抄家流放,又没要了他们的命。”他语中一顿,声音放轻了些,“这样他家便不会有别的女儿进宫了,娘子也好高枕无忧。”
这句话似有魔力,让卫湘既诧异又的确安下心来。容承渊扶她坐下,径自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渐渐归于平静。
卫湘缓了好几口气,总算在一念之间释然了——她想,世事不就是这样无常的么?
姜玉露突然而然地死去、杨家突然而然地覆灭,这二者并无什么不同。而她连姜玉露的死都接受了,又何须为了杨家生出这许多不安来?
说到底,是杨才人先动手害的她呢。
卫湘平复情绪,心硬了起来,复又深呼吸一次,抬眸再看容承渊时,眼底已只余一片淡漠的凉意:“我还能见杨氏么?”
容承渊点点头:“她明日便会被送回宫中,你若想见,现在去正好。只不过……”他轻轻一喟,“我看此事就不要让陛下知晓了。”
卫湘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对此事的恼火出乎众人所料,那她还是避嫌为好。
卫湘便向积霖要了身宫女的衣裳,又重新梳了发髻,戴了块面纱,随容承渊出门。
近来因有天花的缘故,常与医者和尚宫局有交集的宫人都戴面纱,她这样便不稀奇,又是跟在容承渊这掌印身后,更不会有人盘问什么。
二人很快便到了行宫之中的内官监。此时天色已晚,宦官们大多回庑房去睡下了,内官监中只余几个小宦官值夜,四下里安静无声。
见了容承渊,他们都跪地见礼,容承渊并不停留,一路带着卫湘直入最内进的院子。这进院中也都静了,唯西侧的一间房仍亮着灯,卫湘跟着容承渊走近,抬眸间识出窗纸上透出的几个黑影似是刑具,脸色不免变了一变。
容承渊恰好回过头看她,见她神情变化,顺着她的目光瞧了眼侧旁的窗户,笑道:“娘子不必怕,嫔妃岂是能随意用刑的?只是用这间屋子问话罢了。”
卫湘沉了口气,颔首道:“无妨。”
容承渊笑笑,抬手叩门,房门很快从内里打开,门内的宦官抬眸一看,连忙躬身:“掌印……”
“出去。”容承渊道,那宦官忙垂首告退,卫湘也进了屋,容承渊便回身阖上了门。
卫湘看见杨氏时,方知容承渊适才那句不曾用刑的话不是骗她的。
杨氏身上衣裙齐整,就连发髻都仍一丝不苟,分毫不失体面。只是她整个人失魂落魄,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怔怔望着面前隔绝夜色的窗纸,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进宫两载,从来不算得宠,也从不惹事,对宫人又素来客气,因此现下见她这般,容承渊也叹了口气,上前道:“事已至此,娘子还是放宽心吧。”
杨氏闻声后脊一僵,怔怔地转过头。望向容承渊时,她眼中只有木讷,接着看到卫湘,她猛地站起来:“卫贵人……”
她趔趄着要上前,容承渊怕出事,抬手拦住了她。
杨氏木然侧首看了眼容承渊,并不硬闯,只是再看向卫湘时,眼泪夺眶而出:“卫贵人,万般不是皆与我家人无关,求你……”
“杨娘子。”容承渊打断她的话,无奈摇头,“娘子别为难卫贵人了。旨意是陛下下的,已晓谕六宫与文武百官,卫贵人如何能求陛下收回成命?”
“可……可是……”杨氏声音沙哑,张了张嘴巴,不知该如何争辩。
片刻的僵持之后,她好似终于意识到此事再无余地了,心中的侥幸尽数灰飞烟灭,整个人便彻底崩溃,瘫倒在地,嚎啕大哭:“我罪不至此……我杨家罪不至此啊!”
卫湘立在几步外安静地看着她,她哭了许久,从嚎啕到呜咽,哭得目光涣散,终于又抬起头望向卫湘,自言自语般地呢喃:“我……我不想害你的,只想稍微报复一下,让你吃一点苦,这如何便是牵连我杨氏全族的大罪了!”
卫湘本还在想该如何问,听她主动说起,又是这样的话,不由意外:“你报复我?”她觉得这个词很是荒唐,“我如何得罪过你,你竟要报复我?”
杨氏泪眼朦胧地与她对视两息,忽而苦笑:“我已毫无翻身之机,贵人大可不必再在我面前演戏。”
第75章糊涂“真是个糊涂人。”
卫湘半晌回不过神,怔忪了良久才道:“我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误会?”杨氏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紧盯着她,一声轻笑,“误会?卫贵人,你敢说你不曾为了迎合圣心,力劝陛下将我家中抄家、罚银?却又在我面前做得一副好人模样,好似我与爹娘未受兄长牵连都是你的功劳……”
卫湘哑口无言。
她很想说那确是她的功劳,当时皇帝虽也摇摆不定,但是否重责只在一念之间而已。杨氏最终连一句训斥也没挨,是因她跟皇帝说杨氏入宫后恐怕已久不跟兄长说话了,又说这样杨氏的父母有这么个儿子简直就是讨债鬼。她那些话原就是在理的,皇帝又念及杨氏与她教好,这事才以杨氏兄长流放、杨家罚银百万告了终,虽不能说罚得多轻,但到底是没让杨氏的爹娘去受牢狱之灾、流放之苦。
这些经过,卫湘本以为杨氏是清楚的,现下看来她却是很有些完全出乎卫湘所料的解读。
杨氏怔怔地要往她面前走,容承渊又抬手挡她,卫湘道了声“掌印”,微微摇头,他迟疑了一瞬,垂眸退开。
杨氏看起来倒要没有要冲动伤人的意味,只是失魂落魄,边走向卫湘边木然地笑道:“我知惯你会讨好陛下……从丽嫔翻案那时我就知道了。”
她提起丽嫔翻案之事,卫湘只得默认。
杨氏续道:“那时……恭妃娘娘气得饭都吃不下,可我只觉事不关己,又想丽嫔蒙冤原也可怜,便也不曾觉得你有何不妥,亦没有多出言劝她。只是我没想到,这一转眼,事情就到了我自己身上!”
卫湘隐隐探知了一些端倪,凝睇着她:“何人在你面前搬弄是非?”
“搬弄是非?搬弄是非!”杨氏似被这话激怒,蓦地笑出来,连连摇头,“卫贵人,我是活得并不通透,也不得宠,可我也不是傻子!你做的事,连与我不相干的宫女都在议论,你当我真能被蒙在鼓里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