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怀微透过粗纱床幔盯着那盏省油灯,良久,忽然开口问道:“殿下若是曾与人有诺,却又失诺于人,当如何?”
她知道赵清存还没睡着。
果然,赵清存的声音须臾便在她身后响起:“我必当加倍补偿此人。”
听闻此言,晏怀微只觉鼻酸眼胀,真想立刻翻身爬起来质问赵清存——那你打算拿什么补偿我?!
其实她跳江那天去找赵清存求救,绝非无缘无故厚着脸皮去讨情分。乃因二人此前本有一诺,她是凭着他对自己许下的诺言才在最后关头将之当做救命稻草……谁知他却翻脸不认人。
断线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一滴滴,于鬓发间洇开朵朵悲花。
晏怀微闭上眼,将心门打开,在心田深处掘地三尺翻找着,她要找到昔年赵清存对她许过的诺言,将之捡出来,再狠狠地恨一遍。
——啊,找到了!
那个诺言便是许在她和赵清存第二次相见之时——那是绍兴二十年的春三月,距离他们的初遇仅仅只过去了一个月。
*
绍兴二十年正月的时候,临安府发生了一桩惊动朝野的大事。
彼时,顶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右仆射、太师、益国公等一大串煊赫头衔的秦桧,在某次上早朝的路上被人行刺了。
刺客埋伏在望仙桥,此乃由秦桧府邸至皇宫大内的必经之路。待得秦桧肩舆抵达桥畔,刺客大喊一声,手挥朴刀便砍了出去。
此人是孤身行刺,难免英勇有余而智谋不足,朴刀只砍在肩舆上,根本未伤及秦桧分毫。
秦桧身边的随从仗着人多势众,立即将刺客包围。一番厮杀过后,刺客终被擒拿。
秦桧命人将刺客送去大理寺酷刑审问,这一审才知,此人姓施名全,乃殿前司一名小校,刺杀秦桧并非有人指使,完全是他自发之举。
“秦桧奸贼,卖国求荣,人人得而诛之!”施全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骂道。
行刺之事一出,登时便成为那个春天临安府最惊人的传闻。街头巷尾,上至官宦下至黎民,几乎都在议论着这场刺杀未遂。
秦桧为此大发雷霆,将施全判了三十二刀磔刑,于时年三月在东青门外当众处死。
东青门乃临安府最大的菜市所在地,故而此门又被百姓俗称作“菜市门”。菜市门外是菜田、寺院和仓廪,门内则是诸手艺工匠聚集之处,几乎日日熙来攘往,端的是个热闹。
之所以选在此地磔杀施全,秦桧打得便是个杀鸡儆猴、惩一儆百的主意。
行刑当日,整个菜市门被挤得水泄不通。爱看热闹的临安百姓尽如秦桧所愿,太多人按捺不住好奇心,都想去看看这个敢当街行刺秦太师的军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彼时晏怀微的牛车也被挤在人群中,进不得亦退不得——她当然不是去看杀人,她今日出菜市门是打算去城外听戏的。
临安府勾栏瓦舍极多,能数得上号的就有二三十处。菜市门外有座菜市桥,桥畔恰便有个规模颇大的瓦舍,时人将之唤作“菜市瓦子”。
早在半月前晏怀微便听说王双莲、慢星子、袁太道等人要在菜市瓦子作场,唱诸宫调《天宝遗事》。
得知此事之后可把晏怀微高兴坏了。在这些杂剧诸宫调伎艺人当中,她最喜欢的就是王双莲和慢星子这两位女角儿。此番知晓二女要在菜市瓦子唱《天宝遗事》,她便扯着晏裕的袖子哼哼唧唧软磨硬泡,直磨得晏裕不得不允了她出城看戏。(注1)
张五娘原想陪女儿一道,可开戏前几日忽觉身子不适,至开戏当天仍不见好转,只得给了晏怀微三百文钱,让她雇辆牛车带着玲珑一起去。
孰料牛车才刚行至菜市门便被你推我挤的人群挡住了去路。车夫攥紧缰绳左扯右拉,眼瞧着牛儿的犟脾气已冒上来,无奈之下只得冲车内喊道:“小娘子,这路实在行不通。俺瞧着离瓦子也不远了,你们大可走去。”
晏怀微打起车帘瞧了瞧,见牛车确实难行,遂同意了车夫之言,拉着玲珑下车步行出城。
两个年轻女子随着拥挤的人群向前跬步而行,不时便听到身旁有人议论着今日处死施全之事。
“判了磔刑,出城门就是刑场。”一个汉子的声音在晏怀微身后响起。
“磔刑是什么?”旁边有女子问道。
“啧,女人别问这些。”
“你说来嘛!”
见那汉子就是不肯说,一旁好事的路人倒是按捺不住了,主动向那女子解释道:“磔刑就是从一个大活人身上一刀刀生剜骨肉下来,之后再将他四肢砍断,最后再抹脖子。啧,那施全被判了三十二刀,这是要把他活生生折磨死!”
话音甫落,那女子立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干呕之音。与她同时反胃干呕的,还有走在前面的晏怀微和玲珑。
走出菜市门,其旁便是刑场。晏怀微扯着玲珑加快了脚步,边走边说:“快些过去,我不想看见。”
再往前不远就是菜市桥和一座酒楼,瓦子就在酒楼旁边。二女相携进入瓦子,找到王双莲等人唱《天宝遗事》的勾栏准备听戏,只盼能快点儿将刚才无意入耳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忘去脑后。
巳时三刻,好戏正式拉开帷幕。
但见一年轻女子站上戏台,音声清朗地说道:“今日所唱,乃天宝年间遗事,说得是那风流蕴藉李三郎,殢真妃,天上人间两茫茫,好一宗传奇故事……”
话毕此女退下,换上诸伎艺人逐一登场,今日由王双莲饰杨玉环,袁太道饰李隆基,共唱那“杨妃病酒”、“杨妃梳妆”。待唱到长生殿内李杨二人耳鬓厮磨,许下连理誓言,晏怀微和玲珑对视一眼,皆抿唇笑着羞赧地低下头。
将一本诸宫调套曲全部唱完几乎需得一整天时间,遂这日从巳初至申末,晏怀微和玲珑都待在瓦子里听曲儿。临近结束时,一折《马践杨妃》唱下来,直唱得晏怀微珠泪潸潸。
听完了这场诸宫调,二女都觉腹中饥饿,遂在瓦子里随意找了间浮铺,一人叫了一碗虾子馄饨,准备吃饱再走。
正吃着,忽见铺内又进来三五名男女,捡了晏怀微身后一张空桌坐了,也叫下馄饨小菜,等菜间隙便大声聊着适才瓦子外面发生的一桩惊天t?大事。
“你说那蒙面人是来杀施全的?”
“可不是嘛!那人箭法也忒了得,离得那么远,一箭射去正中心窝,那施全登时就吐血身亡。原本要割他三十六刀血肉,现下可好,一刀还没割呢,人就已经蹬腿儿了。也不知那二人之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看倒不像是有什么仇怨。你们想想,今日原本就要处死施全,平白无故怎得又来杀他一回?照我看,那人恐怕是来劫法场的。”
“劫法场?!”
“讲不好那人便是施全的同伙,不忍见施全受此折辱,所以干脆来送他痛痛快快上路。”
“有趣,有趣。唉,只是可惜咯,他怕是没料到,秦太师早有防备,已命人埋伏于刑场四周。你是没瞧见,那么多人围着他一个砍杀。也是他着实功夫不赖,这才能杀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