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谢谢你把我送回到十年前,送回到我最不想面对的过去。’史密斯轻快地说,‘哦,仅次于医院里那回事的最不想面对的过去。因为我突然发现,这个故事背后还有一些漏洞——而我当时太小,也太激动,没能发现那些浅显的漏洞。’
‘什么?’魔戒迷惑地问。
而对这段对话一无所知的食客坐在那里,没有动。他慢腾腾地喝了口咖啡,但当他放下马克杯的时候,他发现史密斯还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他。
食客挑了下眉,“我还以为你和那两个孩子是一起的。”
“我确实是。”史密斯说,“所以我还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他们对视着。
柜台后的老板一手敲打着计算器,一手在记录本上写写画画,为这飞来横祸做着打算。留在这里的食客和史密斯没被她赶走,她今晚不着急关门,反正也没有“门”可以关了。她只是偶尔叹一口气,用疑惑的目光扫过还坐在窗边的他们,想着为什么他们之间的气氛看起来如此微妙。
她当然瞧得出来。她是做生意的,识别他人的情绪是最重要的经验之一,尽管她自己不一定明白这一点,但她确实很聪明。这就是她没着急请他俩离开的原因之一,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氛围正在微妙地变化着,逐渐过渡向…
剑拔弩张。
“听着,不敢露脸的小子,”食客突然笑了起来,响亮地敲了敲桌面,“别以为我刚才回答了那可怜孩子的问题,就意味着我会乖乖回答你的疑问。我不是专业讲故事的,你懂吗?现在我要回家睡觉了,而你最好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别插手这件闲事。”
他抽出一根烟点燃,叼在嘴里。史密斯没阻拦他,食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了一个舒适的烟圈。他站了起来,顺手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细小的玻璃碎屑掉了下来。食客不甚在意地扭过头,最后对史密斯说,“我会盯着你的。天亮之后,我希望福利院撤销走失儿童的报警。”
史密斯坐在那里,瞧着他。食客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居高临下地指了指史密斯,相当形象地诠释了他刚说过的“盯着你”。但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
“我还在想为什么他一到这里,就能恰到好处地遇到当年的目击证人,”史密斯轻轻地,若有所思地敲着桌面,“而那个目击证人又有一副恰到好处的热心肠,愿意为他解说当年的旧事。这一切都太巧了,虽然对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来说,这一切都巧合得恰到好处。”
食客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意识到,但我意识到了,”史密斯说,“你在盯着的人不是我,是他。”
食客的背影纹丝不动。史密斯谨慎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手慢慢伸进了衣服里,握住了藏在那里的枪。
“或者说,你在盯着的,”史密斯说,“是当年从车祸中幸存的那个孩子。”
食客的背影终于动了。但他没有攻击,只是慢腾腾地转过头,阴影里的目光越过肩膀上的烟雾,看向了史密斯。
“不得不说,你讲的故事很精彩,”史密斯也看着他,“已经足够骗过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尤其是当他的情绪异常激动的时候。你会达成你的目的,假如你的目的就是阻止他继续追查下去的话。就算他继续追查下去,发现爆炸后从车里被拖出来的两具尸体烧焦碳化,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识别身份,他也只会顺着你给的思路向下想,以为那是他父母携款潜逃,把他当成累赘丢弃。”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食客低沉地说。
“是你编的故事有漏洞。”史密斯说,“玻璃墙被撞碎的时候,如果你就坐在这里,难免被玻璃碎片波及,更不用说接下来发生的爆炸。除非你反应特别快,在那辆车撞进来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会发生什么,直接逃出快餐店,一点也没有被地上散乱的钞票吸引。”
“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那样临危不乱,一点也不贪图钱财的人。”食客转过身来,歪了歪头,“我意识到那辆车可能会爆炸,所以我赶紧跑得远远的,躲开了它。有什么问题?”
“你是怎么意识到那辆车会爆炸的?”史密斯反问。
“它的油箱在漏油,”食客立刻说,“而且还冒烟了。”
“所以你不仅闻到了,还看到了。”史密斯说,“可以请问你究竟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时间点离开快餐店的吗?因为据你所说,你在那辆车撞进来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会发生什么,直接逃出了快餐店。你不仅躲开了玻璃碎片,还躲开了车辆的爆炸,但你——”
食客打断了他,“那都是我听说的。”
史密斯看着他,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
“我在那辆车撞碎玻璃之后就立刻躲进了桌子底下,”食客假装没看懂他的眼神,“挡住了玻璃碎片。然后我趁所有人都在捡钱的时候溜进了后厨,从他们的后门逃出生天。之后关于爆炸的细节是我听别人说的。你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史密斯微笑着说,“除了一点用处不大的数据。你知道吗,车辆撞碎玻璃的时候,碎片的飞溅速度大约是二三十英里每小时,相当于我们外边这条路的车辆限速。你可以在吃着鸡肉三明治,坐在狭窄卡座里的时候——刚才埃利奥猛地站起来的时候还擦伤了自己的大腿——躲开那些玻璃碎片,就相当于躲开一辆直冲你而来的车辆。不得不说,那真是非常快的反应速度。”
“我天赋异禀。”
“此外,车辆从开始漏油到发生爆炸的时差通常是十到三十秒。”史密斯说,“如果你说你在注意到它漏油之后逃走,可能我还会买账。但你刚说过,钞票从车后座飞了满地,一片哄抢;在所有人聚过来的情况下,你也很难在这十到三十秒之间拨开他们,独自逃生。”
食客换了个站姿,手插在口袋里,很拽地回答,“我天赋异禀。”
“当然,你确实可以这样宣称。”史密斯看着他,“但说真的,你听到了车里有婴儿的哭声,并且意识到了车会爆炸。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不仅没有去管危在旦夕的婴儿,也没有提醒哄抢钞票的人群,而是独自逃生,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天赋异禀的自私。”
食客歪了下脑袋,“我告诉过你了。”
“但据我观察,你其实是个非常有同理心的人。”史密斯话锋一转,“刚才你就想抽烟了,但看在有未成年人在场的份上,你忍住了。而且你对埃利奥很有耐心,并且知道福利院因为他走失报过警,为此警告我要让他天亮之前回家。”
“我迷途知返。”食客说,“怎么了,还不允许别人在遭遇某些事情后突然长出良心?”
“你当然可以。”史密斯耸了耸肩,向后靠去,“埃利奥会相信你那个漏洞百出的故事的,毕竟他只有十岁,而且你讲述的也确实是当年真实发生的‘故事’,就算他去问老板也只能得到一个大差不差的故事。”
食客翻了个白眼,“那你到底在追问什么?”
“从后座里飞出来的钞票是真的,”史密斯慢慢地说,“撞碎的玻璃和车辆的爆炸也是真的,被救出的婴儿和碳化的尸体也是真的。我唯一不能理解的是,你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
“告诉过你了,我天赋异禀。”
“不,我说的不是当年的那场车祸。”史密斯说,“我说的是刚才发生的那起车祸。”
食客不说话了。他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在灰白色的气团后凝视着史密斯。
“刚才另一个小男孩提问的时候,”史密斯看着他,“你对他的问题做出了肯定回答。不管是今天,还是八年前,你都坐在这个位置。”
“那又怎样?我是一个恋旧的家伙。”
“你可能没注意到,”史密斯敲了敲桌面,“在爆炸发生后,老板简单打扫过四处乱蹦的玻璃渣子,但没有打扫干净。座椅上还残留着一些,你刚才站起来的时候,就从身上掸下了它们。”
“那又有什么问题?”
“位置不对。”史密斯说,“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坐在那里的话,玻璃碎片应该沾在你身前,而不是你身后。那位置看起来更像是你坐下之后沾上的,而那意味着你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后赶来的。”
挂在天花板的灯泡忽然闪了一下。照在食客脸上的光也闪了一下。他把那支烟夹在手里,没有再凑到嘴边。而当烟雾从他脸前散去的时候,他原本混不吝的神情终于严肃了起来。
在他审慎的打量中,史密斯一锤定音,“你是为了埃利奥而来的。”
咚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