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喻已经醒了。
他居然还在人间。
最先回笼的本该是意识,而后是痛觉,最后才该是视觉。
但此刻,视觉却都比意识和痛觉更先至。
只因——
柔顺的栗色长卷发从肩头滑落,床边的椅子上正坐着个女人。
她侧着身坐,单薄的身体贴着椅背,而手臂正交叠搁在椅背的最上方,侧脸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
细细的眉睡着了,杏仁一样的眼睡着了,苍白的唇睡着了……她睡得很安静,仿佛剥离了所有惊惧、怨恨与挣扎,只剩下易碎的疲惫。
显而易见,这是追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流速,裴知喻不知道自己静静地望着追怜,望了多久。
玻璃窗上倒映出他的眼瞳,眷恋与怜惜,偏执和占有,都融在这同一双眼里。
而玻璃窗前,蓝色的窗帘半拢着。
那是水一样的蓝色,日光从水上淌过去,眷顾地描摹追怜的每一寸睡颜时,让他想起那片不是蓝色的大海——
墨黑的海水,呼啸的子弹,细线一样穿透胸膛,他身上洇开大片的红,溅在她煞白的脸上,也映满她惊惶一双眼。
值了。
他想。
哪怕就此沉入深海,只要那双眼里最后刻下的是他的影子。
就一切都值了。
“……先生?您醒了?”护士推门而入,有些惊讶的地看着他。
这一声,打断了裴知喻濒死的回忆,也让他倏地回神。
胸口残留的阵痛和胃部隐约的灼烧感也终于涌上来,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苍白的唇前,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床畔沉睡的追怜。
护士会意,放轻脚步走近。
她检查了一下他床头的仪器数据,压低声音:“您感觉怎么样?我现在去通知医生过来……”
裴知喻摇了摇头,有些幅度的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眉心几不可察一蹙。
他指了指门外,又看了一眼追怜,用气音道:“出去说。”
护士有些犹豫地看着他,刚想开口劝阻,就见病床上的清隽男人已经一把将手背上的滞留针拔下,跳下了床。
他整个人看起来还很虚弱,脚步也有些虚浮,但步伐却很快。
“禹先生!”
她惊呼一声,急匆匆想上去搀扶对方,却见对方已轻轻推开病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医生刚赶到,见状正要开口,裴知喻再次以眼神制止。
“去那边说。”他指了指不远处,依旧只用气音说话。
医生无奈,只能跟着他走到离病房稍远的走廊转角。
“禹先生,您现在不宜行动!”
医生压着声音,语气里带着不赞同,“那颗子弹擦着您的心脏边缘过去,虽然打偏移了,没有生命危险,但失血过多也是需要静养的!”
裴知喻懒懒应了一声嗯,他半倚着走廊的墙,给自己找了一个支点,面上表情愈发心不在焉。
他在想,他离开病房时,好像忘记了给追怜找一张毯子盖。
她就那样在他床边睡了一夜么?
也不知道有没有着凉。
“就这些吗,医生?”裴知喻问,“没有其他事,我
就先回去了。”
医生见裴知喻这样,知道这人根本没把这些当一回事。
他叹了口气,翻看着手里的检查报告,眉头紧锁起来:“您其他不在意可以,但您的胃……”
“您的胃已经很严重了,旧伤叠新伤,黏膜大面积溃烂出血,再这样下去——”
走廊拐角处,忽而出现一双米白色的细带帆布鞋。
这一抹米白映入裴知喻的视线,他忽而捂住唇,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一声接一声,那咳嗽声突兀又狼狈,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胃究竟有多严重?”
这时,一个微凉的女声却刚好自身后响起。
裴知喻停了几秒,一副僵住了的样子,而后才慢慢回了头。
果然是追怜。
她不知何时醒了,正站在二人身后,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残留着刚睡醒的惺忪,以及一丝清晰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