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罗刹女皇的御驾已离京城不远了,朝堂上日日都在议这事。楚元煜执意要卫湘与他同去相迎,朝臣们最初不肯,后来见他坚持也只得妥协。
只这件事倒也罢了,偏这些日子议得最热闹的另一件大事便是立后。自从清淑妃得了皇长子,就成了呼声最高的继后人选,但皇帝提过几次卫湘,她膝下的两个孩子与“怀胎十四月”、“灵童投胎”之说都是极好的说辞。
上月下旬两个孩子都满了百日,借着这个喜事他在朝堂上又提了一回“宜立睿妃为后”的话,搞得卫湘近来风头极盛。
这样的风头她倒是喜欢,可若在此时再去帮凝婕妤夺宫权,恐怕就要给自己招祸了。
——她总归是没有家世撑腰的,皇帝可以想立她为后,她却不敢显得自己擅权,否则那些各有女儿在宫中为妃的朝臣们真的忌惮起来,她可不能指望皇帝豁出圣誉护着她。
再者,近些日子她也渐渐感觉到,素来宠辱不惊的清淑妃实是想要那后位的。
这倒也正常,到底是青梅竹马,先前阴差阳错地失了嫡妻的位子,如今皇后已故,清淑妃凭什么还要眼看着又一个继后压到自己头上?
况且论资历、论子嗣,在皇帝继位之初就入宫封妃,如今更抚养着元后所处的皇长子的清淑妃也实在是够格的。
卫湘因此完全不想与清淑妃相争。
后位确是好东西,可就算再好,她也得在坐得稳的时候才能去做,现下硬去沾染只会死无全尸。
腊月廿一清晨,罗刹女皇的御驾终于要进京了,整个皇宫、皇城,乃至京城都从天不亮就忙碌起来,彻夜未眠者大有人在,连天子都是其中之一。
卫湘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总共只睡了一个多时辰,被宫人服侍着梳妆时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梳妆更衣结束,她总算醒过了神,容承渊奉旨前来催促,她对镜理了理发髻上沉甸甸的玉簪,应道:“这就来了。”
第139章接驾眼前这些活生生的百姓过得如何,……
卫湘今日所穿的礼服是尚服局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才制出来的,内里是月华锦所制的鹅黄齐胸襦裙,寻常光线下看着平平无奇,实则用极细的金丝线在裙上绣了海棠,胸口裙边之处只零星几朵,往下逐渐增多,至裙角处连成一片,经阳光一照便显现出来,朵朵栩栩如生,犹如枝头海棠正随风飘落,在地上堆出一层厚厚的花毯。
精工细制的齐胸襦裙之外搭着件大气隆重的大袖衫,大袖衫上并无襦裙那般炫技的工艺,以明媚的橘红色为底,只在两袖与身后以金线绣了青鸾的纹样,但料子仍是极好的,穿着并不显重,垂感却又极佳。
为着这身衣裳,尚工局又专为卫湘制了一副首饰,发髻上簪钗步摇皆为纯金配鸽血红宝,大大小小足有二十余件,单是一尺长的主簮就有四支,发髻两侧各二,再以小些的发钗、插梳点缀。另搭风格一致的耳坠与璎珞,金光四溢恰与裙边的海棠花堆相辅相成。
这样的打扮若日常穿着太过张扬,便是逢年过节的宫宴也不至于如此。
因此,就算卫湘圣眷正浓也从未有过这样华丽的衣裳。她搭着积霖的手自那面罗刹国先前送来的穿衣镜前转过身,容承渊下意识地抬眼,才刚定睛便愣住了。
卫湘只见他眼底震颤,这样的愕色在他这样历经世事的掌印身上可不常见,她忙又转过脸去,从镜中仔细端详妆容:“可有什么不妥之处?掌印尽可直言,不能一会儿让大偃失了颜面。”
容承渊知她误会,颔首肃穆一揖:“娘娘一切妥当,是奴见识少,不曾见过天仙下凡,一时恍惚。”
卫湘仍对着镜,从他沉肃的面孔之下觅得两分实在难以压制的笑,不由红了脸,便不再理他,转身便往殿外去了。
如今她位至正二品妃,一双儿女按着皇子公主的例也有自己的人马,仪华殿上下的宫人足有百余。其中大多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她的面,但身边随侍的也足有三四十人。卫湘平素外出与嫔妃走动不必讲究什么排场,自然无需太多人跟着,今日半分礼数也少不得,一行人自离殿起便浩浩荡荡,沿途的宫人见状都多了几分敬畏之心,纷纷提心吊胆地施礼。
卫湘一路行至紫宸殿,天子仪仗也已在殿前广场上备妥了。供奉仗、亲仗、勋仗、翊仗、散手仗一应俱全,在御驾前后整齐队列,威风凛凛。
卫湘的步辇在天子御辇之后,她行至殿门处时远远瞧了眼,只觉华贵远超设想,可离得远,看得也不甚真切,便也并未留意太多。
不多时,楚元煜走出殿门,殿外的一众侍卫、宫女、宦官皆整齐施礼,卫湘亦垂眸深施万福:“陛下圣安。”
“小湘。”楚元煜含笑扶她起来,不作什么耽搁,牵着她的手往那步辇走去。
这般离得近了,卫湘方看出那仪仗并非妃位仪制,轿夫竟有三十二人之多。
依本朝的例,帝后仪仗乃是三十六抬,往下的贵妃则为二十四抬,并无三十二人的规制。追溯起来,上一位用三十二抬步辇的应是楚元煜祖父在位时的于丞相。
这位于丞相虽是文官,却也善战,又是帝师,在朝中威望极高,为人偏又谦逊。因此在他六十大寿时,皇帝赐了他三十二抬的步辇,另命人为其建了生祠,以示敬重。
卫湘知晓这段历史,面对这步辇很没有底气,正欲继续形象前方御辇的楚元煜便被她拉住袖口。
他回过头,她垂首道:“陛下,这万万不可。今日百官皆在,臣妾不能如此逾矩。”
楚元煜一笑,握住她的手:“你怀胎十四月诞下皇子公主,仅凭这一条就不必怕什么。”
卫湘含起一缕浅笑:“臣妾明白陛下的心意,但如今是两国君臣相见,臣妾万万不能越过于老丞相这样的有功之臣,没的平白污了陛下的圣誉。”
这话自是在理的,只是她句句为他考虑之余隐去了半句——她怕自己风头太过招人嫉恨,来日会成为马嵬坡上的又一缕冤魂。
凡帝王做出荒唐事,身边的宠妃总是要担罪过的。
楚元煜凝神想想,终是妥协了,命前后各撤下两名轿夫,余下二十八人,较贵妃仍多四人,但总比那老丞相的要少了。
卫湘谢了恩,待天子登上御辇便登上眼前的步辇。浩浩荡荡的仪仗很快动起来,在清晨灰蒙蒙的天色下行出皇宫,穿过皇城肃穆幽静的主道,又出一道大门,直入京中。
京城正中央的御道平日便空着,此时连附近的两条街巷也静了街,一心想要围观御驾的百姓便都挤在了更远一条的街上,当仪仗经过十字岔路他们便可扫见身影。那条街上各店铺的二楼、三楼更是都挤满了人,从高处远望,视角要好不少。
人太多了,即便离得远,卫湘也依稀听到一些喧嚣。她不动声色地侧首张望,在这静与动的交替之间感受到一种诡异的震撼。
——她向来知道楚元煜是帝王,她也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他手握生杀大权,她的万般荣辱都在他一念之间。可皇宫的天地终究是小的,她又与他朝夕相见,许多时候便也对他手中权势的感受并不真切。
现在,她遥望见京中百姓。
捱捱挤挤的人群密密麻麻,从黄髫小儿到耄耋老人,皆为天子治下的百姓。他是个明君,京中因此一团祥和,百姓们对他既有敬畏也有好奇,熬个彻夜也要瞧瞧皇家仪仗的样子。
可若他是昏君,这里想必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了。她在史书中读到过的民不聊生、饿殍遍地都会出现在这些街巷里,一切残酷与凄惨的文字都会化为真实,恐惧的阴霾会覆盖整个京城,乃至大偃。
眼前这些活生生的百姓过得如何,至少有六七成取决于他的为人。
或许,这才是天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正的含义。
与这些比起来,皇宫里那一小片天地什么都不是了。
卫湘一路都欣赏着这些,一种莫名的感觉让她欣赏得极尽投入,却又很难说清自己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