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楚元煜……
对这位坐拥江山的天子,她自始至终都是怕的,因为她知道他谦谦君子的面容之下是颗杀伐果决的心。
和他的江山想必,发妻、妃妾乃至子女分量都太轻了,如果用他们的命可以换他永保江山,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所有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若只将他视作人夫、人父,这种冷血无疑是最可怕的,可当他身为一国之君,这就成了一个极大的好处。
卫湘对他的冷血畏惧又欣赏。尤其是她开始染指权力之后,她愈发明白,有些事他虽做得恶毒,却也实在漂亮,但凡心软一分都不会这么漂亮。
她如此清楚他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可在他这样表达柔情的时候,她还是会被触动的。
这种触动也时时在变。最初的时候,她认定这一切都是假的,但觉得管他是真是假,她占到了实在便宜,那就不错。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又常在心下嘲他自欺欺人,明明做尽了狠事,还偏要在装出一往情深的样子。
她觉得他那所谓的“怜香惜玉”只能骗得过他自己。
现下她渐渐明白了,他其实没在骗人,亦没在自欺欺人。他的这些话都是真的,至少在说话的这一刻是真的。只是若来日他面临取舍,当需要取舍的两样是“她”和“江山”,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江山而已。
她也相信,他曾经对张氏有过同样炽热真挚的感情。
张氏的蠢也从来不是相信了帝王的真心,而是在帝王的真心已然变味的时候,张氏依旧沉溺在过去,久久不肯前行。
卫湘看清这一层,便安然接受了他的好。没有嘲弄也没有敷衍,她平和地告诉他:“我在花房时有位旧友,叫姜玉露,那是在我尚未与你相识时唯一待我好的人。”
楚元煜屏息:“这人杀了她?”
卫湘点点头:“嗯,他活活打死了她。当时我恰好出门,回去时她尸身都冷了。我守着她的棺材待了一夜,几度都想随她去了。”
言及此处,她重重地吁出一口郁气:“在那之后,这老东西竟还对我有所图谋。若不是淑妃姐姐心善将我从那鬼地方拉出来,我们也就无缘了。”
话音未落,她余光便扫见容承渊身形一栗,她知道他紧张——她这番话毫无保留地说出来,落到帝王耳朵里会是什么样子可由不得她。
他或许只会心疼她;又或许会觉得她到他身边始终另有图谋,是为了给姜玉露报仇;亦或者,他还会连带着怀疑她是否早已遭了王世才的毒手,在到他身边之前,她早已服侍过一个老太监。
这对她来说,又是一场豪赌。
可她就是要赌,因为她也想知道他会怎么想。或者说,他怎么想都不重要,她要看看他能包容她到何等地步。
……也是她如今有底牌了,她已坐上后位,膝下又有两个孩子,不是说废就能废的,她可以安心看他的态度。
若他不甚在意,她日后就仍宠冠六宫;若他在意,她只管做好皇后,他也未见得会因为这事要了她的命。
就像他说的,前尘往事了。他自幼长在深宫,对宫里那些腌臜绝非完全没数。指不准在他提到“前尘往事”那四个字的时候,心里就已想了不少事情了。
卫湘语毕,只看着他的神情。他的头疼似乎仍若隐若现,因而用食指揉了半晌的眉心,方道:“这等混账确是该死,我有数了。刑部若有异议,我自会与他们说清。”
楚元煜这话说得毫不含糊。次日上午,卫湘正读着书,容承渊亲自到了长秋宫,说刑部的几位官员才刚告退,继而便绘声绘色地与她讲起了经过。
原是凌迟二字耸人听闻,本朝立过至今也没几个被凌迟的罪犯。刑部众人看到皇后懿旨时虽也看到了陛下的印,却还是觉得甚为不妥。若不是她说陛下正犯头疾,他们昨日晚上就想入宫觐见了。
今日一入紫宸殿,他们就明言如此不妥,紧接着就是明里暗里地指责新后恶毒,说些就算要处以极刑也该言明罪名,才可让天下人信服之类的大道理。
楚元煜并未动怒,倒说了不少漂亮话。
以他的出身,对“漂亮话”自是信手拈来,无论是过年的吉利话还是听来似乎有理实则并无什么内容的虚话,他都很是在行。
容承渊说他气定神闲地说了许多,细想却无外乎一个意思:朕觉得皇后办得对,听皇后的。
刑部变着法地劝了一通,终究无计可施,只得乖乖听命。
又有刑部官提到:凌迟之刑乃是大事,又要示众,是不是得请礼部择个日子。
皇帝的意思是:择日不如撞日,一般都是午时动刑,你看一会儿就到午时了,是不是正合适?
卫湘想不出刑部官员们听到这话时是什么心情,但总之他们应了。
容承渊垂眸束手,又道:“陛下说此人只割一千八百刀皆因皇后娘娘太宽了,命刑部又加了一千刀。若一日割不完,就分几日。太医已去刑部大牢候着了,务必让他熬到最后一刀再断气。”
卫湘心下畅快,笑道:“陛下有心。”
容承渊笑说:“陛下还说,娘娘若想去看看,去就是了,奴会为娘娘准备。若不想引人议论,从简便是。”
卫湘淡淡摇头:“也没什么好看,罢了吧。”
容承渊一哂:“陛下也说没什么好看,只是娘娘若想出宫走走,这倒是个机会。”
卫湘微怔,不免心动,便问:“陛下也去么?”
容承渊揖道:“陛下忙着,脱不开身,吩咐奴侍奉娘娘同去。”
卫湘轻轻“呀”了一声,不禁心动,到底点了头,让容承渊去备马车。
容承渊早知她会应,当即说车驾已备好,转而唤了宫人进来侍奉她更衣梳妆,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行人就出了宫门,往法场去了。
自从大败格郎域后,这几年海清河晏,宫中朝中动荡虽多,但连问斩的也少,更别提凌迟。因此闻讯而来的百姓们都觉得新鲜,卫湘坐在一架藏蓝缎子的低调马车中远远看着,只觉外面人声鼎沸,王世才都还没被押来,刑场就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临近午时,王世才被押了出来。
事出突然,他身上那一袭宦官的官服都没被换下来,被堵着嘴死命挣扎,两名狱卒都难按住他,很是费了些力气才将他在木柱上绑好。
卫湘眯眼凝视他,只觉他比起当年似乎更富态了些,整个人宽了一圈,脸盘子尤其白胖。
“他这些年过得不错。”她自言自语道。
容承渊陪她坐在马车中,闻声朝车窗外扫了眼,轻笑:“这些年我生怕他死了,变着法地给他塞补品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