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悬起的心悄悄放下了一点,疑惑不解:“那,臣实在不知还有什麽疏漏……”
“吕不韦,他其实是可以死的。阿父原打算罢他的相位,将他赶到封地去。他爱热闹铺张,耐不住寂寞,想继续治他有的是法子,要不了一两年,多半就得死。”李世民平静地说着一点也不平静的话,轻松至极。
“是,臣听说是太子劝谏王上,让文信侯戴罪立功,出使月氏。太子宽仁,实乃大秦之福。”李斯随即迎合。
拍马屁的话也是张口就来,一股官场味儿。
“我用人,喜欢拣现成的,做事呢,喜欢又快又节俭,像吕不韦,正好可以拿来跟月氏通商,他主动(?)上交的别墅,覆压颇广,崇楼杰阁,应有尽有,拿来做学宫再好不过了,也省了不少木料和劳役。”李世民随口道,“他的宅子多,也不差这一个,给我用,恰到好处。”
“太子贤明,惠而不费,事半功倍。”
“韩非也一样。”李世民擡眼,在夕阳的馀晖里微微一笑,“就像你在《谏逐客书》里写的那样,‘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衆庶,故能明其德。’”
李斯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问道:“太子想留下韩非?”
“不是我想,是阿父想。韩非的学说正对阿父的胃口,他怕是恨不得与其秉烛夜谈吧?”
差一点。李斯心道,王上和韩非聊得火热,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差点就留韩非下来,晚上再谈几个时辰了。
要不是李斯提醒王上天色不早,太子还没回来,指不定真能秉烛夜谈。
“正如太子所说,王上甚喜韩非。”
“你会不会嫉妒?”李世民冷不丁发问,问得直白且犀利。
“臣不敢!”李斯一激灵,脱口而出。
“是不敢,还是不会?”越发刁钻。
“臣……臣只是一心为王上着想,六国贤才都来事秦,使大秦更加强大,臣高兴还来不及,怎麽会心生妒忌呢?”
李世民却只是望着李斯,听他急急忙忙的辩解,水波不兴,从容坦荡:“我不喜欢玩权术那一套,也不是在敲打猜忌你。
“嫉妒之心人人都有,你在秦这麽多年,从门客到客卿再到廷尉,一步步脚踏实地熬上来的,终于有了实权。
“韩非却是阿父特意威胁韩王索要来的,他一来就得了阿父的青眼,连我都要暂时往後排排了。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同样修的都是法家,韩非的文章写得好,你也不差什麽。你如此尽心尽力,阿父却偏偏更喜欢韩非。後来者居上,你要是一点都不嫉妒,我敬你是个圣人。”
李斯嘴唇动了动,心里无声无息地挣扎了一下,仿佛落在蜘蛛网里的飞蛾,竟有点无可奈何的意味了。
——所以说,他真的从来不敢看轻太子。
“……臣自然不是圣人,也有不可言说的私欲,但臣并没有因此做违法的事情,请太子明鉴。”
“我相信你。”李世民干脆道,“我相信你现在说的都是实话。”
李斯刚刚舒了一口气,紧张的情绪还没缓过劲来,就听对面的小太子道:“也希望师兄,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信任这东西建立起来很难,想摧毁它却很容易。”
“臣……我明白。”李斯给予了李世民想要的答复。
“师兄明白就好。”李世民爽朗一笑,语气与嘴角一同上扬,陡然之间气氛便松弛下来,“大秦需要更多的人才,只要没有犯下必死的罪行,那麽无论是谁,我都希望他不要轻易死去,而是活着为大秦效力。”
“他若是不愿意呢?”李斯的压力一减,就试探着问。
“强扭的瓜甜不甜,我得吃了才知道。谁要是在我吃瓜之前,把我的瓜给摔地上砸烂了,我可是会追究到底的。”
李世民笑意加深,十分坦诚,“即便韩非和郑国一样,来秦别有目的,我也只会看他做了什麽,是否有害大秦,而不会出于怀疑就诛杀他。廷尉,听清楚了吗?”
李斯懂得不能再懂了,对他来说,这从头到尾每句话都是明示。
“臣听清楚了。”
“那我回去啦,师兄留步,明天再见。”
李斯还是送了两步,看小太子蹦蹦跳跳上了马车,驾车的也是宫中卫尉,才放下心来,目送李世民远去。
他在原地出了一会神,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似乎有一刹那,他脑海里闪过与韩非初见的场景,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韩非的眼睛还很明亮,虽然言语笨拙,文笔却锋利如刀,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给李斯留下了深刻印象。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2]
“这诗……不好……”
“哪里不好?”
“自怨自……自艾……”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3]——人处困境之中,难免怨天怨地,怨父母怨君主,愿自己无法解脱,进退两难。”
“怨天……不如求己。”
“非兄说的是,行有不得者,当反求诸己。”
……
李斯漫无边际地回忆着当年梓树下的对话,忍不住在心里问:如今你还这麽认为吗,韩非?
即便你把“求己”做到了极致,又能改变什麽呢?你甚至连在韩国变法都做不到。
太子特意警告他不要做多馀的事,李斯固然有点警惕和失落,但同时又産生了些奇异的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