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上的誓言
渡永定河的那日,晨雾未散。
凌酌月站在河岸上,看着士兵们把最後一根麻绳系在木筏上。王奎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淌着汗珠,正指挥着弟兄们往筏子上搬弓箭:“都给老子抓紧了!掉河里喂鱼可没人捞!”
女眷们蹲在岸边,把搓好的麻绳一圈圈绕在筏子边缘,双丫髻小姑娘的手指被勒出红痕,却笑着往绳结里塞晒干的艾草:“娘说这个能驱邪,保大家平安。”
秦风拄着拐杖走来,断臂处新缠了布,是用凌酌月帐里的旧锦缎改的。“公主,时辰差不多了。”他望着对岸影影绰绰的敌军营帐,“末将带第一队先渡。”
凌酌月摇摇头:“我跟你一起。”
“公主不可!”镇国公连忙阻拦,“对岸情况不明,太危险了!”
“越是危险,越该一起去。”凌酌月弯腰拿起块芝麻饼,塞进秦风手里,“你断了胳膊还敢冲在前头,我这个主帅躲在後面像什麽样子?”她转头对镇国公道,“国公爷守在南岸,若我们半个时辰没信号,就派第二队接应。”
木筏刚离岸时,水面平静得像块玉。凌酌月坐在筏子中央,看着士兵们手里的桨划开晨雾,惊起几只水鸟,忽然想起宫里的荷花池——那时她总觉得,池子里的水再清,也照不出人心。如今这永定河的水虽浑,却能载着他们往生路上去。
行到河中央,对岸忽然响起号角声。箭矢像雨点儿般射来,钉在木筏的木板上,发出“咄咄”的脆响。
“趴下!”秦风猛地将凌酌月按在筏子上,自己却用後背护住她。一支箭擦着他的肩胛骨飞过,带起一串血珠。
“秦将军!”凌酌月想坐起来,却被他死死按住。
“别动!”秦风的声音发紧,“这点小伤不算什麽!”
士兵们一边划桨一边举盾,木筏在箭雨中颠簸,好几次差点翻覆。王奎的胳膊中了一箭,他咬着牙拔下来,把箭杆折成两段当武器:“娘的!等老子上岸,非把这群兔崽子的箭囊都给砸了!”
混乱中,凌酌月忽然看到有只木筏的麻绳松了,筏子开始往下沉。上面的几个士兵都是伤兵,挣扎着想去抓旁边的筏子,却被水流冲得越来越远。
“把绳索扔过去!”她抓起筏上的备用麻绳,用力甩向那只筏子。绳子在空中划过弧线,却差了半尺没够到。
“让俺来!”王奎忍着疼,猛地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将手里的断箭掷过去。断箭带着麻绳,正好落在那只筏子的边缘。
“抓住了!”伤兵们欢呼着拽紧绳子,被慢慢拉了回来。
当木筏终于触到北岸的泥土时,凌酌月第一个跳下去,脚底的石子硌得生疼,却觉得踏实。她回头看,秦风正被两个士兵扶着,脸色白得像纸,後背的血已经浸透了锦缎。
“先清剿岸边的弓箭手!”她拔出腰间的短剑——那是母妃留给她的防身武器,剑身虽短,却足够锋利。
士兵们跟着她往岸上冲,王奎举着盾牌在最前面,嘴里还在喊:“为了公主的芝麻饼,冲啊!”
这场仗打得惨烈,直到日头偏西才结束。北岸的敌军被击退,却留下了满地尸体。凌酌月站在尸骸间,看着夕阳把河水染成红色,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公主,喝点水吧。”青禾递来水囊,眼里满是担忧。
凌酌月接过水囊,却没喝。她走到一个死去的敌军士兵面前,看到他怀里揣着个干瘪的窝头,忽然想起自己宫里的点心——那时总觉得窝头粗粝,如今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连个热窝头都吃不上。
“把他们的尸体好好埋了。”她轻声道,“都是爹娘养的孩子。”
王奎愣了愣,随即点头:“俺知道了。”
夜里,北岸的营寨亮起了火把。凌酌月在帐里给秦风换药,他後背的伤口很深,她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琉璃。
“公主,你说咱们能走到京城吗?”秦风忽然问,声音有点含糊。
“能。”凌酌月肯定地说,“只要咱们的木筏还能划,就一定能到。”
“到了京城……你会当皇帝吗?”
凌酌月的手顿了顿。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想为父报仇,为太子和张忠讨个公道,让那些像王奎丶像秦风丶像双丫髻小姑娘一样的人,能安稳地吃口热饭。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但我知道,到了京城,就不用再在箭雨里划木筏了。”
秦风笑了,牵动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那挺好。俺娘说,太平日子就是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不用怕弓箭,不用怕饿肚子。”
沈微婉给伤口敷上药,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会有那麽一天的。”
帐外传来歌声,是士兵们在唱家乡的小调,调子虽简单,却透着股活下来的欢喜。凌酌月走到帐门口,看到王奎正带着人在埋锅做饭,炊烟袅袅升起,和南岸的灯火遥相呼应。
她忽然想起母妃说的“女子如舟”。以前总觉得舟是要靠人划的,如今才懂,舟也能自己掌篙,能载着人渡险滩,能在风浪里,给人一个可以依靠的方寸之地。
这方寸之地,或许不大,却足够让人相信,只要往前划,总能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