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影片从屏幕上传输着。她凝视良久。她知道这些是什麽。这是她的骨骼,她的大脑,她的不知如何继续运转的器官丶四肢,一生。消毒过的工具冷淡地划过缝隙之间,学者注视着它们,并不感到疲惫。她已经做好准备,要一直注视下去,如那个也困扰泰拉的电车难题内的那根轨道。
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泰拉对研究者来说既全新又破旧。那个时候,学者经常偏离目光,试图去另一个地方找应该找到的答案——像是躺在一个地方,静静地试图睡去,又不可避免地找到刺痛。本应觉得狭窄的长方体令从她耳边流过的一切是那麽清晰——除了一项事物她再也无法听见——她已确定,如同笃定地认为平常与不平常之物——哪些界限都没有再打倒她,而後来她短暂地失去了它们。如今她接受了这一改变,并不再为此惊讶。
那条轨道一直在她的脚下。
被电车与活人与死人一起压迫的人,眼球爆裂如本身的爆裂,当承重因死亡变大时,就会断节丶破碎,一次又一次问题,一次又一次重新拼接。好像什麽都没发生;一切开始又结束,总是不可避免且不可否认之物:她能看到存在的本身。这是她见证的意义。她知道很多事,很多事不知是否值得,有些事不知从何说起,许多事只需要记住。她忘记的反而比记住的更坚韧。
博士低下头,手上已经快愈合的伤口与皮肤连接在一起,仿佛捏在一块的幕布。这样缓慢丶柔和地捏在一起,只是能被抓住的又是太少的部分……行走的人都是相似的。训练耐心,从不得要领到恰如其分;踩在过去的脚印上,试图开拓一条笔直的曲线。唯一区别的,也是全然区别的:这世界上绝不会有相同的人。指挥官转过头,办公室的窗帘如眼睛闭合着。泰拉不能被细数,不过有些事情总是依照原有的轨道行走。菲林并非是通过声波传输到达罗德岛。她把文件慢慢收进档案。
那麽她听到的电波究竟是在哪里发出的?
prts并无反应,学者则沉默不语。她对找不到逻辑的事也能够淡然处之,研究者的特性发挥得冷静。有一瞬间她已经接触到一切的终结,但指挥官并没有那样选择。只有她选择远远不够,也没有任何人能承认这样的选择。大地上不仅仅只有一座消失的塔。
“当然。”她说,“即使是这样你也……”
学者习惯把记忆放在最深处,导致当失去时自己也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然而没有什麽会真正重新开始。她记起菲林的绿眼睛,这是医生最擅长说谎的部分。想到这点她会轻轻笑起来,仪器滴滴叫起来。这是她正在说谎。她记起之前,在终于要续写下结尾的时刻,突兀记起完结的故事,穿着斗篷的人与学者于一道河流旁第一次见面,第二次是在破碎的丶如同树根般的实验室。学者穿着防护服,堪称伟大的制造物在她身後,如一片薄薄的影子,但很快这片影子如水一样被打破。
这些都已经过去。有人质疑时间的成分:到底我们存在的和发生的是什麽?存在是否拥有意义?它是否有留存实体?
研究者冷静丶自若,不作回答。一切如山脉伸展在她的眼前——从而像掌心露出空隙。只是每个人的指纹都并不相同,何况那不算长也不算短的生命线。人与人不可能那麽轻易地走上同一条路。不论岔路或歧途。她们对待彼此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很相似,但又因为并不是同一个圆盘内,所以走向的仿佛是两端。这个世界是多维的世界,习惯看向前方的朋友们没有办法不离开,也没有办法不待在一起。
时间在回忆里是永远的四分之三。它被分割,抽签,假装拥有很多,但最终是如面包被捏扁的一块。故事是六分之一,结尾处,分散的重力在被托举後又从地壳中钻出。山覆为川丶川压在地心之上,将一切轻轻凝固:重新塑造,重新开始,重新登陆。
泰拉到了“重新”与“返回”的狭间。
通讯时断时续,时有时无。阿米娅对着prts上面的屏保发呆。她想到学者,心里渐渐浮现一个猜测。记忆的声音,那些穿越了很久才被说出的故事,像风般轻轻亲吻她的长耳朵。只是她什麽也没听全。她从操纵室跑出来,外套鼓鼓地,被风装满。
“泰拉1135年……有雾……风力3到4级……”
电波似不同批次的沉积岩缝隙不合法地生长,如同人类的大脑里长出黑色的丶尖锐的结晶——指挥官的记忆里出现了她第一次在实验室里看见破碎的矿石标本,而那时她想,或许这一切都要成为未来的标本。
“也许这是唯一的选择。”作为已埋陷下去的话语重新在这时被翻了出来。如果再早一点听见,可能一切都会改变;但她们提早听到得够多,这件事不论是未来和当下都已心照不宣。身为研究者丶记录者,提出假设丶选择丶排除的人,指向与背负最後的“唯一的选择”,用以证明的数据则通过测算不断跳动,如夜晚的牙齿整齐排列——它跨越两个文明;它跨越两个时代。它简易丶精密丶严谨丶自如,对于叫做“信任”的缺口,也同硬币一样稳重。
学者继续写观测报告,手上的伤口已经结疤。尖锐的本就存在,只是现在被轻轻戳穿,但比谎言坦率。而那枝条伸出的道路上需要用刀慢慢砍下很多段,学者能想象。对方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医生,也并非一开始就拥有名字。这条路上痛苦在身後,迷茫在身後,遗憾在身後,好似只有疲惫在身前。“但当然并非如此。”笔尖点了点,像是用手指跳舞。尽管那只是一首不成调的小调,但就这样接通了,经纬交错,她看到一片枯叶的复原。它顺着线条蔓延丶缠绕着,织出一块小小的网;那是能认出彼此,叫出名字的人。如今需要她等待。
“博士。”
——阿米娅压下把手,拉着她来到舰船的前仓。她们并肩透过唯一圆形的玻璃,像是早些日子挤在同一个望远镜,在野外眺望更遥远的夜晚。这日也是同样。星星升起来了,像是谁的指印。
“咚咚”两声,门露出一道细小的缝。
头发微微散乱的绿眼睛医生取下名牌,拉开抽屉。窗外的金星找到了它的牧羊者,通讯仪器上传来prts的播报。她一一浏览过留言与行动日志,如仔细对待一棵新的盆栽,但又在不该停顿时停顿。
学者突然“啊”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怎麽了?”阿米娅说,试图踮起脚看她。
“好像被扎到了。”她说。头发太长,发梢刺刺的,摸到眼睛里面像是有长出什麽,不过那只是细软的发根。它们缠在她的手指上,然後松松地垂在空中。两人对视笑起来。只要是熟悉的人面前,空号能变成暗码,风声也能作为心声被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