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干员似乎还想说什麽,间隔中,敲门声先行,而後是门打开的声音。对此处畅行无阻的扫描权限只寥寥几人,虽然通常博士办公室的门并不关——学者转笔,与菲林对视:“早上好,凯尔希。”
“……上午好。”医生暂且在沙发落座。平板放在矮桌上,茶水已经变冷。助理干员很乖巧,说:“那麽,我先去人事部吧。”
“好的,麻烦了。”博士说。
“麻烦你了。”凯尔希也说。
干员走後,办公室又变得宽敞,安静,如一片遮挡了些许什麽的羽毛。学者站起来,打开窗,日光有实感地落了进来,将她们照得很亮,又照得近。菲林正在倒热水,水汽聚集在手心,医生感到干渴,水润了喉咙,流到胃里——她顺手把桌上杂七杂八的纸张叠得更归整一些。“我查询了prts日志记录。近日,你的工作时长严重超时,这样下去会对健康状态造成影响,请注意不要彻夜工作。”
学者将自己扔回转椅内,像是把方糖扔进茶杯,无色无味。她严谨指出:“首先,我并没有彻夜工作,只是分割式睡眠。它更符合我的作息,能保持较为良好的效率。难道你没有尝试过这种适合的工作方式吗?如果没有,我诚挚推荐。其次……”
“我只知道你的黑眼圈正被迫凝聚更深,倘若你想规划更多时间,也应该考虑除了目的之外的东西。”医生不痛不痒,打断她的话,“而褪黑素分泌不足丶患心血管疾病概率上升丶免疫功能运转不良——这些不需要我警告你也清楚。”
“我的确清楚,我也不会让自己猝死。”学者的态度温和,面容在盆栽的背後。这棵植物生机勃勃,从未如此高大。“而我也知道你其实不是因为这个而来。请直接说你的来意吧,只要不是突然迫降罗德岛,其馀都好说。”她稍微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屏幕,“我想,我们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聊天时间。”
“……博士?你来找我了。
“不好意思,刚刚在发呆,所以没注意时间……你看那个云朵,它要和另一块连在一起了。
“传说萨卡兹有位魔王能够改变天空,您相信吗?小时候,我听到这个故事後就会做梦,梦到我们的家乡事实在天空上。
“哈哈……这或许有一半是真的?我记住了哦?不过,我们也应该在地上才是。我很喜欢卡兹戴尔的土地,它神秘,古老……虽然像是一辈子也没办法走完,但偶尔我觉得没有关系。有时候,不是所有路都需要走到终点,但它们一定有。你认为呢?
“噗……我的确记得你说过一百天就可以环游泰拉。是的,我也还记得你欠了我的那两个故事,我的记忆很好,不比任何人差。下次我们还可以继续比猜牌,我已经知道怎麽玩这个游戏了。
“……博士能够理解我说的,对吧?说起来,博士学语言真快啊,像是曾经说过似的……研究者都这麽天赋异禀?还是说,一定要如此才能成为一位这样的朋友?啊,我都忘了,博士你的确见过很久很久以前的提卡兹们。这些不算远,是的。凯尔希还不太愿意给我多讲那些历史,我知道是因为她之前做的事和她的感情。而那些感情还困扰着她……但也令她找到自己真正想要成为的。所以,我等着她能够与我谈论的那日。而和博士你谈论不一样。哈哈,不是不是。我很喜欢你谈起什麽的哦。而且……一些事,从谁听起也都是不同的。如果有时间,真想把听到的丶除了传述者而无人问津的故事编成小册子啊。有这样的册子吗?
“说到这个,阿米娅那本旧的绘本,是博士您带她去买的吧?我想抽空送她新的,但没有很好的点子,如果您能帮忙就太好啦。”
“本来以为这应该是你的休息时分……总之,稍微占用你的一些时间。它不是公事,需要你帮忙。”
“好。”
这个“好”有些太爽利。菲林来不及思索,仔细斟酌自己的用词:“它来自一个没有讲完的故事。”
虽想用一个简单的脉络把话一口气说完,但正如干粮与面包不能强塞,医生只能从开头谈起。她握着茶杯,却见本倾听的博士突然做了个手势——指挥官似乎从片段与语气中拼拼凑凑地预料到了什麽,收起继续工作的心情,将时间全部摆放在未知的走向面前。她转椅,借力,像刚学会游动的鱼歪歪扭扭地滑到茶几旁边开口:“等等。”等凯尔希与她对视,博士继续说,“嗯……听上去这个故事不是你讲的。让我猜一下。”
这个说法令她像是个瘾君子;尽管热爱猜谜的癖好绝对胜过学者跑去抽烟的设想,却也不算什麽值得庆祝的事。然医生又凭借息息相关的直感从中读出另外的部分——她们最大的毛病在此时展现得淋漓尽致:猜得越来越多,说得越来越少。
凯尔希侧过头,平静无波,对学者慢慢地将自己重心下滑,如同陷入雪般躺在椅子里的行为无动于衷。
靠背轻而易举地托住兜帽之内的重量,正面的光束对准学者,什麽都看不清——她的记忆也是如此;即便有什麽很亮的正在闪烁,她也什麽都记不起来。指挥官仿佛已经习惯这样的感觉,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快找到对待它们的诀窍,好似用掌心在水里搅搅能摸出什麽,如是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面罩是个出色的黑洞打印纸,一切的能量跃动都沉寂在这张平面的後面,颗粒不明丶空间不显,进去了就是真理SCI环节,也从此无法再踏出一步,除非进入者能比时间更快地衰老——比空间更学会延长。这是做不到的。学者只是一个普通的古人类。
凯尔希见到过很多在自我面前不坚定的人。多数的他们消失了,如走入另一个世界。这样的剥离过于残忍,因掺杂着几分自愿而不入证,但她总忍不住怀疑这是否为故意——故意逃避,或故意伤害,又故意得罪。
据医生的了解,学者有更高明的手段。但她却还是这麽选择,并且任凭选择後的自我被选择前的宽宥。本该进入下一流程菲林于是在此刻改变了主意,说出告别词:“……早点休息。”
不过,正如每次下雨习惯打伞,雨习惯落在某个物质的表面,“总是”的这件事总是这麽发生:学者在晃动的光晕里成功抓住了某人的衣角。那个声音攀上两人的肩膀:
“……我猜,其实这个故事应该有不止一个结尾。”
就好比棋局不可能只是一条路。对于真相她们曾那麽近——可是知道了真相又如何?门并不为现在的她们打开。
学者有打破故事丶重组词语的能力。她走的路无法辨别,却能正确地拖拽着去往漫长却一定有尽头的地方——这是罗德岛的衆人所相信,也是凯尔希如今所期待的。学者能察觉这一点,却觉得不太好评价。即便是失忆了,博士也有着近乎诡异的直觉:或许一切都在等待。而她们并不只为了那扇门而等待;她们付出了难以想象丶难以置信的努力……尽管在他人眼里,它是难以想象丶不被接受的巧合。
——瓷砖上的脚步声变得轻,滑来滑去,最後丢在风里的,是勺子轻轻碰在杯壁上的杂音。走去的人还是停下来了。声音在轨迹之外遥遥望着,仿佛就此固定成为一种常态。她们没有看向彼此,博士望着书架,上面的书基本都被她翻阅过很多次,凯尔希则看着时钟。对话在刻意营造的隔间中晃晃悠悠地继续了。
“你知道吗?”学者问。
“我不知道。”菲林答。
“医生,你说真话的样子比避而不谈的好很多。”博士真心实意。
菲林不咸不淡:“也许只是因为你我之间多了一些默契的错觉。”
“那也是因为‘有’什麽。我总想,”学者说,如果背面没有眼睛,无法看到这个人是否露出了浅淡却称为促狭的微笑,“……哦,算了。”
凯尔希的指尖放在门把上。她的影子没有重量,话语也是:“你想说什麽?”
博士想想,又觉得没什麽好隐瞒的。她现在暂且都不算是能够隐藏什麽的人:“是说起故事……之前说好的,阿米娅故事会上你也得参加。”
“谢谢提醒。”凯尔希说,“……倒是你,需要好好想想。”
“我已经编好了。”学者有些不明白地说。
“我很期待。”半个菲林走出办公室——博士及时道:“请不用关门。”
于是一整个的菲林没有关门,脚步声渐无。
博士站起,发现医生带来的平板仍放在原处。她知道这是给她的,但学者没有马上点开。她摸上水杯,还是温热的。说了一些话,她的确觉得自己口渴了,而握着小小的手柄,还是像握着一块石头一样。水面上,面容清晰可见。
合适的时间将外面的星星映得清晰,尽管它们已不被冠上曾经的名字。名字可能只是太远了,所以想要拉进才称呼的东西。舰船沉静,说话的声音被放大,仿佛一下就会唤醒什麽。
“如果突然被唤醒也很有趣……”特蕾西娅沉思,“我与博士说过吗?卡兹戴尔有一种画像会说话,不过首先你要和它打个招呼。虽然传说是用血作成,我却认为不是。血不会是这个构成。”
“我并没有见过。不过,它的确是由别的物质组成。”学者敲敲舰船的外壳,像是敲着石头。传说每一颗石头都会梦见它们在天空上的朋友,“它空荡荡,希望什麽加入。它……可能怕寂寞。”
“它在底下待了很久。”萨卡兹温和说。
“很久很久。”指挥官露出了不适合她的苦笑,她说,“这点已经不应该是我来说了。而且……”
“但你对它很熟悉。”特蕾西娅敲敲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