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件事……”萨卡兹仿佛使用了酸奶过滤器过滤出完好无缺的微笑,“博士,你是如何看我的呢?”
学者正对指挥室隔间新型加工热水壶进行标准化操作,偏偏按钮三番遵循热学定律躲闪她的手指。闻声,指挥官稍稍停顿,按钮由此“恰巧”弹到她的指腹,能正正好按下。她说:“……殿下。”
特蕾西娅也相似地停顿了,最後发出三个语气词:“……哇!嗯。是。”
博士:“有谁和你说了什麽吗,特蕾西娅?”
特蕾西娅:“有些时候,不就应该回忆一下过去的事吗?”
学者与兜帽一起点头摇头,表达均等油炸土豆条般半份的赞同和半份的疑惑。
萨卡兹于是状似忧伤:“能和我聊这些的其实很少。博士你是一个,凯尔希是一个……”像是要继续数下去似的,萨卡兹等速敲击笔盖——若有间谍监听此段对话,大约能彻底证实巴别塔副手绯闻(将小报顺便炒到十个铭牌一份);倾听的学者故意不小心按下正对指尖的开关,本苦于沸腾的水壶立时清醒!蒸汽喷到她的眼睛,面罩也糊了大半,内里的眼睛则仿佛潮湿在另一个空间:“唔……”
萨卡兹察觉到什麽,说:“而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学者敏锐提出:“好朋友也有区别。”
特蕾西娅了悟:“的确,朋友也有朋友的排名。最近PRTS刚刚唤醒,据我们可靠的伟大工程师——可露希尔同志所言,它已经会运用卡兹戴尔最前锋的网络运算学,并建议我们在萨卡兹中提高声望的期待值待定。你觉得如何?”
博士仿若兴致正浓地摆弄希望加2的收藏物(雷姆必拓非卖品)。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巴别塔领袖自然也得到一杯——萨卡兹的神情藏在热上升的水汽里,定律告诉我们,下沉的是已冷却的气流。学者想到某个传闻,脸色不变道:“很好。”
“下一句话是否是,继续保持?”
博士从善如流:“再接再厉。”
特蕾西娅笑说:“竭尽全力!巴别塔为您服务。”
“为自己就足够。”博士说,热气缠着她的手指,把那里熏得仿佛摸什麽都隔了一层雾。她抹掉手上和衣领的水汽,那些是从特蕾西娅的杯子里跑出来的,她和它都距离得近,手贴手,脸贴脸,“……不要放开就好,殿下。”
“嗯,我握着呢。”特蕾西娅说。
液面倒映着她们的影子,反复加热——直到全部蒸发丶黏住容器的内壁,瘦身,比飘忽的气泡更轻。明明是同个过程,同一部分,许多却没有坚持多久就消失了,留下仓促的水纹。
最後几个月,巴别塔在大地里打捞零件,林林总总终于把骨架拼接完成。凯尔希负责这长达好几年的挖掘计划,却是博士先恢复内置系统,特蕾西娅为它重啓了名字。运载队的萨卡兹却对此闭口不谈,有少数传言,走在船中如走入鱼腹中。
“博士!”特蕾西娅向她招手。风较大,衣袖膨胀,兜帽膨胀,口袋也膨胀。膨——胀——的学——者插着口袋看萨卡兹指着一朵云——神神秘秘:“看,凯尔希。”
学者说:“哇……”笑了,“凯尔希。”
“我在。”菲林出现,“你们在说什麽?”
“我们正煞费苦心地思考——不知尊敬的凯尔希女士是否有时间来参加我们的晚餐会?”特蕾西娅说。
“就我们三个?”
“就我们三个。”
“如果只是简单的晚餐,未尝不可呢?”凯尔希说。
特蕾西娅惊喜:“那我还可以喝一点别的?”
“未尝不可呢?”博士也说。
最近战事终于有略宽松趋势,医生宽和省略八百字建议:“……巴别塔不需要苦修,但也应适当。”
“了解。明白。取得战略性意见!”萨卡兹郑重道,“一切以最高指示为准。最高指示即没有指示。不过我可能会晚到一点点,必须把冰激凌留给我一个,蔬菜汁是次要——无论如何,希望我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夜,小聚後又分开。轮流编写完一段今日行军日志,指挥官先行告辞。文件如萝卜堆在脑海中,分别是:研究进程安排与总结(简略版)丶研究节点概括分析图(少了几个数据的螺钉,她不得不敲敲补补)丶第三次每周战术总结表丶巴别塔人事进度管理表丶决策预期效果图。明明学者只是一个人,却走出了三个人的步频(因此更可能撞到脑袋)。凯尔希皱着眉,对指挥官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萨卡兹则偷偷翻看博士写下的内容,嘴角微微翘起。内容如下:早起後整顿军纪丶布置任务。派遣运输队若干,水源取用後预计回归路程为三到五千米不等。云过厚,近日可能会下雨。
雨刹那打在裸露的地面,贴近的水声如浮动在岸的两边。夜晚不等人。结束聚会後,学者仍没法立刻陷入睡眠,这段时日她逐渐无法睡上好觉。已尝试数个科学引导法的指挥官顺从自然,闭上眼——忍不住开始模拟作战。部署需要两个单位的阈值,斥候与先锋需要快速合围,却还是无法越过真正的前线;术士在此情况下无法组成有力的攻坚队,剑士需破开关口才不至于先输士气。第三次模拟,远绕地形一角,小队消失在视野中,只留下残破的武器,尖头磨得钝;第五次模拟进行到尾声,血和沙合在一起看不清晰,但即便是胜利,也远远不足够。她环视,大地仿佛只留下这一角,与天空或许是同个物质,生命却难说——这是飘浮的丶孤独的网络。搭建它的非正式管理员皱眉,在成堆的尸体与消失的风沙中思考伏击的可能性与敌方的指派。袭击可精准调控,暗杀更是面不改色——“啪”的一声,血溅过来,似惊雷落下——她睁开眼。模拟多次的战场消失,随之代替的是真实的丶泛着血和干燥气味的土地。这日上演了一场无可挑剔的歼灭战斗,堪称以少胜多的经典。即便战场恶劣丶敌方派来了不在计划中的增援,指挥官却仿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在她眼中,一切均能用以数据与更简单的语言衡量,最後糅杂输出为大捷。而行军开始便不会停歇,停滞在此处将变为最可怕的最最永恒的东西——正因如此,她不得不抛弃什麽。她宁愿说这是“抛弃”。距离感换来速成的必须达到的指令型尊重,靠近她的干员明白她,但她要引导与指挥的并非一个小队。
学者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也是物理防僞作用),避免受生物侵害,也避免在自己身躯里跳动的东西漏出来。她要变得重,握住能走向“胜利”的筹码,但这一过程中她也就变得轻。非她不可,非她莫属。……这也并不是第一次。非她莫属之事,不得不做的事,赶在沙子将她埋起来之前——……她更不是第一次躺入石头里面:自此,是时间一直在追赶她,不像想象中的她错过了一切。她能够再次年轻,仍擅长对待新事物,又陈旧,仿若任何型号的时钟都无法匹配;握着钥匙的学者切割自己来应对忽快忽慢的时间——直到她察觉那声音实际是从自己体内发出——难以探寻的真相就在一厘米不到的下方。
这是真实。只要触碰到的就是真实。学者吐出一些胆汁,继续往前走去,在黑暗的盒子里摸索所有不被描述的东西——她摸索到时间,记忆,遗憾,她摸到自己的脸——同时,指挥官也闭着眼主动走进阴影里,走进没有盖子的地方:四面传来友人的声音,并不遥远但无法触碰,像秒针旋转的声音在指挥官的耳膜边反复回响。附近没有机械和齿轮的类似物,只有两枚遥远的颗粒。双月相接又相斥,轨迹不曾扰乱星荚的厚度,却促使泰拉再次生长成相似的样子。是否有什麽跨越遥遥牵引着?——她绝对不能忘记的——她也绝不想一无所知。但是,她不能什麽都不做。即便是“见证”。
菲林忙着处理清单上的名字。多功能碎纸机没有能抗议的渠道,只能勤勤恳恳,熬夜加班,吐出一堆碎屑。摇摇欲坠的丶心怀鬼胎的丶兔死狐悲的从不罕见,质问丶咒骂丶无意义的发泄则纷纷被坚硬的绿眼睛折断。审讯需要技巧和精力,刺客女士站在她的身侧,如半截刀刃。她侧过身,说:辛苦了。阿斯卡纶说:你也是,凯尔希。再三嘱咐一定要彻底切断敌方的情报源,工作暂且告一段落的战地医生从战俘营走出,两枚高悬的天体似乎从未如此明亮——过了几秒,她才意识到,这是因为她习惯了帐篷内飘忽的昏暗光线。
营地的风似乎能吹到另一个世纪。她略松懈地向前走几步,流沙顺着高处落到低处和她的身边。一切都在不断地流动,而风告诉她,在一个沙丘後,一位学者似乎在发呆。指挥官背对她,外套因并不轻柔的力道微微掀起,像是另一株未知门未知纲未知科未知目未知属未知种的植物。对方的沉默症状似乎加重了,在独自相处时更明显。影子融进干巴巴的沙地,手放进口袋——背面来看,研究者整个人都缩在这没有一平方米的口袋之内了。菲林强调过很多次最好不要落单,尤其是晚上,对方在这时好像又忘记,或者说,只是放在一旁。
医生没有上前,却好像已经走在了学者的前面——沿着她们都心知肚明的直线。那条线不如地面上独一无二,却只有这一处出现。空气中仿佛涌动着看不见的因子,博士就和过于活跃的它们一起转过身来。没有说话,连目光里也没有任何询问的意味。分布在卡兹戴尔的植物根系多数长度超过十米,学者不是;沙丘的土不停地滚到一侧,又从另一侧回来,学者不是。卡兹戴尔的寂静夜晚将隐藏和忽视而过的如若白石层般置换到她们的面前。凯尔希敏锐地明白,有什麽已经变得不同。尽管指挥官一如往常地并不露出她的脸(防护的重要性,以及身份的保密性),也绝不在突兀时刻发表任何意见——可不知为何,像是与什麽对比才突然明白——白色的,落到她们脚步两边的,像是雪——她突然地丶奇怪地感受到,学者同样不说话的以前与这一刻的沉默相比,似乎更像在微笑了。
“……你的观点是?”
“它可能就是会这样,”指挥官说,学者说,“……像是一条河。毕竟,最开始的时候也是如此。”
“一条河。”医生重复道。褐色的撞到她的眼睛里,迅速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