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学者注意到菲林的停顿,却巧妙地没有提问,“……或是一片湖。湖更平稳。还是河吧。”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凯尔希说,神情看不出什麽。
“你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博士没有看她。“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副手之一于是再次重复了一遍指挥官的决策,对方的面孔含在她的瞳仁中,比一颗杏子还要扁。对视是否会让彼此都变得小呢?约十毫克的样本停留在仪器上,迫使後者发出“嘀嘀”的声音。菲林转之凝视不算生命的颗粒。它不断浮动丶重组,仿佛在更细小的层次中不断变幻成全然不相似的模样。
“无论如何,这一切不需要更改。”学者说,“生命要走入它必将成为的。”
巴别塔也是我们的必然。她像是这麽说了。或者没有。
向不明道路走去的指挥官令绿眼睛医生感到一丝紧缩。她想到这段对话——想到不是突然,也不是偶然的这些观点,想必是对方做出了抉择。她们也都做出了选择。可如同鞋跟陷进沙里,到最後反而是最下面的那个点更清晰了——……她应该相信吗?
即便是“必然”也绝不会唾手可得。在泰拉也好,在另一个她们都明白的星球,遥遥旋转与对视的地方也好,皆需要付出什麽。这是固定的等式与狡猾的真理。因此,医生有些不想去直视对方,然而她当然不会移开目光……她不是意识到什麽而不去做的人。起初,她们都没想过会变成这个样子。学者应该也没有预料。而如今,指挥官对菲林的目光毫无反应。她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与其他流动的事物一样,找到了最後要下沉之处。
……凯尔希用力地握紧了手指。她习惯握准手术刀来找到最初的感觉——没有预料的,凡事也有决定。那时的经验告诉她,这里要这样顺着侧边缘切开,这条线还可能花费比想象中更多的时间——但那又如何。学者总是这样说,凯尔希对此表示赞同。为此,她们也付出了比自己想象更多的信任。她们在巴别塔。
凯尔希镇定下来,目光掠过简单的营帐上空——胡乱扎起的背包——没有一滴水的杯口。分头撤离期间她们达成一致,皆不想打草惊蛇。而最安全的活动是谈心。两人发明的改良版本是不谈心的谈心(好比没有果酱的果酱饼干),医生淡淡道:“那麽,你要过往不咎,还是从此绝口不提?”
“都不是。”
“初步感染病案计划已经有所突破……你对矿石病深入研究的看法是怎样的?”菲林紧盯学者,她还是用了这个词汇,“你……看到了什麽?”
“如果泰拉——如果宇宙会降临在泰拉里面。”研究者把厚厚的手稿往背包里塞。据传许久以前松果也有一层厚厚的脂肪,最後的最後果实脱离了旧时的外衣变得干瘪并尖刺横生:“凯尔希,你认为它会如我们预想一样发展吗?”
“你想我如何回答?”
“我想你会说:不一定。但这太轻率……于是我觉得你会质问我为什麽这样想。这麽循环下去没完没了,所以,此话题还是告一段落吧。”
“认为是否也是一种希望?”菲林说。
学者说:“我认为……那是值得希望的。”
不,你什麽都没有看到。凯尔希想。希望残忍丶无法挽回丶走投无路,毫无相似之处。她说:“那你认为死亡是什麽?”
“……一片黑暗。”学者说,“什麽都没有。”
没有经历过则无法为此解答,此逻辑链通常可跨越不论哪个方位的时间。但是,可能学者的确知道。她知道死亡迫近的样子。她也知道死亡在掌心——在耳边——在眼前破碎的样子。它把她的心压缩成罐头大小,咚咚地敲着,那声音却不再属于她了。近乎静止的呼吸下,博士擡头,天空俯瞰她们,也从此分别。
“你知道希望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我知道。我还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必将降临的命运,它只是一种可能化为现实的成分。”
“……”
“我能接受我有限的生命里都可能等不到它的降临。但我会尽全力去接近它……凯尔希,”学者要说什麽,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说:“这是我的选择。”
“我从不认为我能……看到未来。因此,我才能抓住现在。”学者说,“不用怀疑自己,医生。”
“那你呢?”她听到自己说。“那你呢,你就不这麽做。”
在醒来前,回答正好流入耳中。学者用的是一种漠然的语气——这样的语气将记忆打碎,碎片则精准无误地扎进菲林的手心:“我已经做了。”
无法跨越的海,或者难以回望的天空。无论如何,泰拉只有一个。而道路要从数不清之中选出,彷如必须从干燥丶已不留痕迹的空间中找出曾经发光的脚印——她们不得不被灰烬再次点燃——反复地。黑夜也反复地降临,沉默却再未循环了。
罗德岛全速前往切尔诺伯格。凯尔希整顿了旧巴别塔小队,精英干员丶S。W。E。E。P丶罗德岛行动组及预备队分别成立与再编。大刀斧阔,医生做了决定,如静脉止血。同样,那两个人也必定如此做下了约定。那个“们”都缠在一起,没法具体指代。隐隐预感的都发生并爆发,如地上的盐全部融化了,语言也这样变成水,菲林能做的好似只有等待——像是泰拉滴答地化成水,流到她手心里,顺着掌纹,兑过细腻的皮肤,流下去,从指缝到手掌外……——像是大水淹了泰拉,真空以另一种方式建立起来,真相不需要氧气。
学者躺在维持生命的舱室内,营养通过输液维持。医生在隔离室外,白大褂没卸,窗帘没拉开,但光束如金色的丝线,闯进浮浮沉沉的空间内。菲林做梦,在天光大亮里梦到博士在划船:准确来说,是船没有放弃漂浮在水面上的人,把学者拉了起来。研究者和船待在一起,水声拖拽一人一船前进;一个岛屿游过来,撞船几下,兜帽里的人想了想,便很符合她风格地把船里所剩无几的零食放到岛屿上,岛屿于是停滞在原地。船上的人继续划船,像切开猕猴桃可忘了先去皮那样努力。不一会儿,岛屿又追上来了,但它不撞她,只是跟着她走——这大约是博士收服某白鲸3号的宝可梦故事续篇,前篇是博士和白鲸1号进入外太空却误闯爆炸的超新星,想要退出时被不知哪来的引力吧唧一掌;正片为白鲸2号在玻璃里与实验室外的学者对视。以上或许只有正片才真正发生过。
但——眼睛。相似又透明的一只眼。巨兽似肃穆的一棵树,不会再挪动,也无法生长,但它的眼睛依旧明亮——其实博士之前的视力左右并不相同(习惯侧过身看资料看的),後来在石棺里醒来後就莫名其妙地变得一样。而就算视力并不相同,学者注视的事物是不会改变的。到此处,凯尔希醒来,只是想必梦里的人还在继续这个梦。梦外的菲林记忆起那双眼睛,学者在梦中也是如此——船在这时无法托举住她,而太空一晃就不见了。玻璃外的研究员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不知停止地,走进河流,走进水波,走进淹没或没有淹没丶又即将淹没但不想淹没的土地,漫游泰拉不是谁的特权。而她在原住民的後代的後代里触摸到相似的眼睛,她在经历了漫长时间的同行人的回忆里抓住相似的眼睛,她在废墟里捡到的一个孩子的泪水倒影中发现相似的眼睛……——她在遥望天空时寻找到相似的眼睛。大水淹了泰拉後,学者在除她以外的任何地方都看见这相似的眼睛,那明亮的丶无处不在的光点似鸟类的羽毛。而岛屿跟在她的後面,像是影子,又像是朋友。她则走在自己的前面,像是另一个人。
她把自己放上棋盘。她把自己的标签剪掉,像走进一条河流把自己冲走。
……我只能保证,我们始终忠于誓言,无论面对的是险途还是惊人的巧合;我们始终遵守约定,即便两者皆有,或均不存在了。
凯尔希,我们走的是我们想要前往的路,对不对?如有一日……
“有一日,我们将飞过航线。”特蕾西娅说。小小的雨滴落下来,三人却没有立刻进入营地。“希望那个时候,我的角不会戳进云里。”
厚重的云朵分散,挤出许多湿润的珠子。凯尔希注视舰船,没有出声。
“水漫出来,就像是看着天慢慢暗下去一样。不过,”博士仰头,“……也终于出来了。星星。”这是某种角度不算遥远丶却微妙的平衡。两人说到过,萨卡兹记得很清楚:夜空的所有星星都在绕某个极星逆时针旋转。而只要站在同一个地点,每颗星就都以不变的轨迹经过天空。所以,就在某个相似的瞬间,就算看不到亮光,石头也能握在她们手心——泰拉在她们手心。
……什麽都没有办法摧毁巴别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