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光的脚印(下)
BABEL
大雪下个不停。掉进眼睛里的,流到地上的,伸出手时,只有一点点痕迹。萨卡兹慢慢迈步,靴子後跟结实地落下,特制的面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这处的沙面比之前的光滑许多,她跟着那个山峰的细尖,慢慢地迈步到坚硬的丶随风细细作响的位置去。
巴别塔挪移到卡兹戴尔的边缘线,舍弃了一半的掌纹,又拿了另一些来填补。战争的引线在看不见的时刻终于点燃。局面难测,丢失的都将成为螺丝钉,等待某一刻被撬起。冬天又很快过去了。而指挥官上前,将领袖身侧的阴影慢慢地填满。她们凝视土地。在地图上被线条仔细地划出的,踩在脚下也同样坚实。而大地无时无刻不在运动——时间如是,文明也如是。
谁都拥有凝视这些的权利。
“请复述战斗指示。”
“战备推进到第三战场。战线边缘增加斥候小队。对E丶F丶G三点分别进行补充。”
“请下达战斗增援命令,对敌方军备进行合围。”
拖延敌人的脚步,推迟交战的时机,放缓部署的节奏,倾斜整个战局。指挥官做得熟练丶精巧,令人生畏。一切构成数据,化为捷报,卡兹戴尔天空暗沉,光束仿佛不由自主地向某处倾倒。这日,凯尔希从办公室办公桌办公椅之间找到萨卡兹。据後者声明,自己是在“找某个掉落的东西”。菲林的绿眼睛如碧色的袖扣,平静回答:“博士应该不会在这里。”特蕾西娅愣了愣,接话:“嗯,对。她应该在指挥室。我们走吧,凯尔希。”
她顺手将桌面折起的纸页抚平,才与菲林并肩走出办公室。
“你最近似乎没有遵循之前承诺好的作息。”医生道。
“是的,医生。”特蕾西娅老老实实回复。
惯常的冷面在萨卡兹前只得长出细小的裂缝,随即落到地上。叹息像烟跑出:“……我也没办法说你。”
萨卡兹的手指微微环住菲林的肩,像细细的蝴蝶:“但我很高兴凯尔希能为我这样着想——抱歉,情况特殊。”
“想必特殊在萨卡兹字典里还有‘日常化’的含义。”凯尔希与她对视一眼,快走了一步,“如果闲的话,你还是去找某个指挥官吧。”但她又缓慢吐息,像把什麽塞了回去,在医生胃里的,除了必要的营养摄入成分,必然还有一些堆积起来的话语,没法被酸液等侵蚀与消解,长久地存在。“算了。”
萨卡兹眨了眨眼,跟上去:“这可不能算了。我会去说的……不过,把这个‘算了’亲口在学者面前说说看如何?”
菲林近乎慢两倍速地丶清晰地摇头,并慢下步伐:“她会比我的警告更坚决。”
特蕾西娅微笑,没有停下脚步。于是,萨卡兹很快超过了菲林,来到了医生的前面一些。如果她转过来丶背着走,发丝就会吹到两人距离的中间:“哎。才不是。先说好,我可不是在抱怨——我要说了——你们都是这样,不是吗?有时候,这些也蛮有趣的。”
凯尔希瞥她,轻得像是用小刀在面包上抹黄油:“不要说得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殿下。”
特蕾西娅用如绒毛一样细丶能弯成笑容的气音回答她:“嘛。”
不茍言笑的绿眼睛菲林则回了一声很小的“嗯”,擡眼时注意到萨卡兹裙摆上的灰渍——也许是方才不经意沾上的。她刚想上前一些,却发现倒着走的萨卡兹距离越来越远。正对光源的人面孔无法看清楚,两人突兀地陷入某种沉默中。没有什麽完好无缺,也没有什麽必然会永久持续下去。这是一种奢想。菲林紧了紧手指,原先在前方的灯终于滑去她们的身後——这下,是她面视巨大的光了。在光之中,才能明白一切最开始的模样,但凯尔希却什麽都看不见。走廊并不长,而直到近门处,特蕾西娅才匆匆说了句:“对了,我还有一件事——你先去找一下博士吧。”
菲林无言,拐入另一面。黑暗占领指挥室,兜帽里的人一动不动,但只有开灯才知道对方的确没有睡着——毫无防备,医生在心底评价,如果跳出来一百个刺客估计能刺学者一千刀。但当然,到第三刀指挥官很可能就死了。她按下开关,白炽的光线夺目又灿烂。菲林皱了皱眉,突兀地抓住某种既视感。被其抓住与吸引的这刻,她没有注意到学者动了动左手,压到脖颈後方,沙发也陷了又陷。
“……(5,2,9)。”
“什麽?”副手同志之一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坐标。”隐藏在白光里的指挥官说,“特蕾西娅……此刻在(4,2,9)。”
话音刚落,门意思意思被敲了两下後敞开。先是影子,再是脚步声,来自都熟悉得不得了的萨卡兹。菲林紧盯博士,而学者侧过了脸,似乎不想让谁看到她的表情,却忘了自己本就戴着兜帽与面罩。许多话在菲林的咽喉处跳动:她再三斟酌丶无从取舍,最後只是把文件翻了个面,如搬起一块不重的石头。指节弯折,手腕靠到桌角,用力就会刺到,却一点都不痛。而莫名的,学者流血的样子浮现在她的面前。想象犹如石头砸开了天幕,一旦出现便再也无法收场——怎样的流血不会引起疼痛?如何投掷轻盈的丶不会伤害到谁的石子?答案从不明确。而三人的黑眼圈比这些更明显丶更沉重。
而偶尔,间隔比起沉默更是另一种默契。在这酷似沉默的停顿里,有人继续陷入浅眠:也许学者会梦到自己在(5,3,9),或许不会。她已经不是属于哪里的人。
——萨卡兹与菲林于是再次来到舱室外面。深夜,不再有人进出。罗德岛如盛满水的容器,她们漂浮在冰冷的丶又能相互溶解的液体里等待饱和时,依旧是一双眼睛望着另一双眼睛。两人均等待开口的契机,以及将之前中断的对话捡拾起来的契机。门没有关紧,缝隙似摇晃的风,哪个角度都无法定格。菲林惊讶地找到了那份既视感:也许并不是人藏进了光中,而是光束轻轻遮盖了对方。特蕾西娅挥剑时,黑色的戒指是唯一的影子。
或许人的确会越来越相似——但这不能成为原因与理由。菲林保持一贯的姿态,她又变回那个坚硬的丶即便分解成无数块也能从容找回名字的石头:“特蕾西娅,我要说的很明确——”
萨卡兹点头:“没错。毕竟我们三个人都对猜谜很有兴趣。”
“即便你用多少提问式诱导……”
“这还是你们先教会我的呀。诱人的语言陷阱。”
“并不比殿下天赋异禀。”
“过奖——”萨卡兹顿了顿,她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很远。人是不可能一瞬间到某处的,除了在思考的时候,这也正是思维最奇妙之处。它战胜时间丶空间——光线——一切。
“现在,我们还有了罗德岛。总有一天,它将走到连地图上也没有绘制丶好似走不到的地方。像是水推搡着波浪,这样顺理成章。我想,我们离我们设想的都不远。”
可你又为什麽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呢?菲林说:“……是的。”
“你也很熟悉它,像是我熟悉你们。”
“……”
“哎——”特蕾西娅故意把话尾拖得很长,“我们的医生女士此时的表情正说着: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说‘熟悉’。”她仰头,黑色的角无声地点到墙面。明明都拥有坚硬的表面,这一瞬间接触産生的声波却消融了。斜对的舰船表面有一道涂漆裂开的痕迹,与其他纹路拼接成毫无意义的图案。“可是,就算不熟悉,还是会接近。不是吗?”
承认是不会晚的,凯尔希。即便不出声,菲林也能抓住萨卡兹传递的话语。而一直以来,特蕾西娅都愿意选择打开言语的匣子:她讲不得了的真话丶啼笑生非的趣话丶恰到好处的安慰丶充满希望的誓言——由咽喉涌出丶振动的音节承载着无法妥善装进袋子里的感情,巧妙地撞上倾听者的耳朵与眼睛,在能接收感觉的感官前留下细小的印子,然後又留恋地抽离开来。
所以,这不算欺骗,也不是谎话:“总有一日,你们会知道。”
是的,我会知道。总有一日。凯尔希想。萨卡兹浅色的瞳仁中闪烁着难以忘怀的光芒,它们点燃她的手指,多馀的热量压在犹疑上,是沾水的火柴。
“可是……”
魔王用高跟轻抵舱面,这些像是叩门的击打声将菲林的犹豫轻轻推开了——反光之中,特蕾西娅微笑,上下飘浮的尘埃如那个“总有一日”,已能在某历上被数清;萨卡兹稍擡起手,那是“请让我先说吧”的意思。
“有一个故事这样讲——一日,一个人醒来,身边是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地方,便知道是自己忘记了什麽。故事的主人公决定先解决温饱,再解决疑问。而奇怪的是,所有的答案竟然都在疑问前,她像是什麽都不用做,只需要做她自己,但是,”特蕾西娅轻声道,“她是谁呢?主人公自己也并不清楚。于是,相互咬合的圆环丶注定要破碎的圆环成立了。
“我不认为这个故事是预言的同类,但的确有什麽指引我们存在,如同磁场。而我们的心也有不想说出来丶却能够感受到的方向。凯尔希,如果我不承认它——然後,仅仅因为它,才不想说出另外的丶可以说出来的话,就太可惜了。”特蕾西娅眯起眼睛,光束飘浮成细小的菱形,每一个边角都镀上了很淡的金色。“我不想遗憾,只是有些事的确没法挽回了——这片大地上的裂痕与比月亮上的更加明显,可它也依旧奇妙——请允许我这麽描述吧。卡兹戴尔在泰拉很久很久了,从提卡兹开始,到分裂又聚合如此反复的现今。曾经,我们不去思考我们的意义,也不去思考其他。然而,不去想的事绝不会无缘无故就消失。大地是否一直没变过?天空是否也是如此?这些是否代表了什麽?——执着地丶反复地,你一定这样思考过很多遍吧,医生?你知道的比我们多得多——那麽,也一定能体会‘想要知道’的心情。”
她几乎不间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