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记得我眺望天空,第一次发现双月有一些不相似的裂痕时,那个被惊讶与喜悦牢牢抓住的瞬间。因为我没有忘记,所以,我甚至有勇气去接近那些裂缝——接近我的好奇心丶奢侈地感到悲伤。你跟我说过,月亮也是一颗相同的球体,山脉与坑洞组成了上面的裂痕……泰拉是否也是如此呢?坑洞和山脉向相反的方向伸展,组成了我们。而其中,有时,那些裂痕会掉下来,掉下来的都是光。细小的磷光,飘忽的微光,颗粒一样的,捡拾後会流出去的——偶尔,我们靠这些做出决定,却在决定好的那一刻被一刹那的茫然包围,像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然後,又会慢慢拾起,仿佛重新落到掌心……”特蕾西娅说,“而这些,其实又是好奇心之外的东西。”
“我相信萨卡兹与其他种族一样——无论我们掌握着怎样的力量,血脉之中混合了几个古老的名字。凯尔希,我还相信,我们会慢慢理解这一切的意义,做出自己的选择。这不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吗?而博士,”原本舒缓的声调变得坚决。“自然也是我们的一员。而且,自始至终,战争是我交付的。萨卡兹千年以来没有解决的疑问是一个注定破碎的圆环。我们是不是战争的答案?我并不清楚。我想,至少我们得把这些看清楚——博士一定也是这麽想的。巴别塔需要新的声音,卡兹戴尔也需要。同时,我们已经这麽决定,那麽一定得继续下去。”
菲林用後背抵住门,门如是关上了。“这是你的期望吗?”副手有许多选择其他主张的理由:巴别塔的局面不容乐观丶追来的胜利并非一劳永逸之物——或许此处棋盘已经搭建,可会下棋的人却不一定总压在自己的一方,这很奇怪,却不罕见。但她却顺着萨卡兹的话说下去,那些本用来砸向谁的言语也折叠起来,改换了模样:“意义……比起这一切的意义,我更想寻找关于我们自身的答案。当然,这和你讲述的是两回事。但,无论如何,意义不会说‘我就是意义’——遗憾的是,人更不会。我们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困住自己,尽管我们不想这麽做。你知道我不会否定你的想法,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可是,你不能只做一个选择。特蕾西娅,你必须清楚这点。不论个人的期望丶集体的希望……”她顿了顿,“而到那个时候,我能做的很少……我担忧这个。”
特蕾西娅轻柔地反驳她:“……不,你做得比我想象的多太多了。对我,对巴别塔。”
“……你说过。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是的,人的时间并不平等。”萨卡兹稍稍将裙摆上的灰尘拍散了,黑色的角过渡着圆润的灯光,黑色的王冠在她的眼睛里慢慢变为长长的剑。她更喜欢这个形状。“可是,我们怎麽能说一个人并不希望?我们怎麽能不希望一个人呢?因为做了什麽事,还是因为什麽样的人?”
“你的看法是?”
“博士是标准的学者,同样,也是真诚的友人。我们看得见彼此,这些就足够。”
“……特蕾西娅,就算只有一点点,也不要太轻信那些力量。”
“我知道的。”萨卡兹的魔王顺手拂下肩膀上的长发。她坚定又温和,锋利又敏锐,期待又耐心,任凭谁见到萨卡兹笑着的模样,都会认为特蕾西娅是再适合不过的王。除身份之外的萨卡兹更是诚恳又纯粹。黑冠对她来说是宣誓的象征,不是誓言本身。她们像接受一个仪器丶容器,另一种希望的管道来认识丶理解那只文明的存续,却不会再将荆棘当成真正的王冠。苦难拥有力量,只是它或许不存在会更好。存续绝对有自己的道理,而比这更重要的,有太多好列举与放上天平——萨卡兹郑重回答:“我明白。我……是从最小的地方去看她的——一直如此丶千真万确。”
漫游泰拉的朋友本不在这里,却撞上了她们的轨迹。撞击造成的裂纹和碎屑形成了另一个她们,从此,她们就在重叠的轨迹上相互走下去。用凯尔希的话来说,这是一种能量守恒定律。过去散发光丶消耗热量,又折叠成新的粒子,转化为向下的重力。搭建塔用的是彼此的手掌——转化为倾斜的引力:握起手时,心脏要耗费一平方米的氧气平复自己。学者毫无疑问是脆弱的人类,不属于任何种族,比起萨卡兹……比起泰拉的任何一位——但她又仿佛与任何人毫无差别:呼吸丶进食,维持生命活动。而研究者为她丶为巴别塔做了温柔的假设,愿意慢慢地走过相同的夜晚,来到萨卡兹的身边——特蕾西娅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部分:“这就足够了。”
菲林擡眼,注视萨卡兹。白色的光停留在特蕾西娅的面庞上,笼住半道似纱般的影子,却没有遮挡住任何。并非完全坦白,但绝无隐瞒。只因为友人之间的默契和……期待。“果然这麽去做”,和“还是这麽做了”两者混杂,她只能点头,再次说出那个很小的“嗯”。
“哎。对于友人,我们也只是伸出手去而已。”特蕾西娅点了几下鞋尖。“一个人是怎样的人,也许那个人自己也不知道。走在旁边的,跑得远远的,都是一种看法。但也有另一种选择……认识有时不需要用其他标准来衡量。问题可以就此解答——只要往前去就能迎刃而解。这样就好。”
真诚能打败许多事,当然,根据对象有所差分。菲林作为医生,必要时刻冷静得冷酷,也在必要时刻提起心,像竖起耳朵。真诚并不大张旗鼓,顶多是一把温柔刀——医生用手术刀挑开缝合的细线,那里没有感染也没有发炎,甚至连伤口也算不上,却必须开一个口子,完完整整,刚好可以塞进一颗心。她的心发出颤抖的声音。而菲林能阻挡自己的心音,却没办法阻挡对方的。
“事情需要一件一件做成。”特蕾西娅眯起眼睛,“不能更慢,也不能更快。我无法说出更多的理由啦,凯尔希。但是,自从我捡起王冠——自从我与特雷西斯决定站出来——我们身为萨卡兹……好吧,这是多长的时间了?再长一些,或许我就记不清楚丶把什麽颠倒,到时候一定请多包涵——然而现在,我尚且有不晕头晕脑的自信。我们能这麽做,所以我们这麽做。能够相信,就去相信吧。”
不是信任的问题,绿眼睛医生想这麽说,却没有张口。仿佛含了一块糖,滑腻的触感比蛀了牙的神经还要严重一些,于是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但信件的结尾拉住了她的手指,她也难得放松肩膀,不打算去修正了。
凯尔希说:“好。”
夜越来越迟。在不显眼的时分,一些被吞噬,被消磨,进入数不尽丶如纸篓般的空间後消失——如果伸手,手指想必也会不见吧。对话结束後,凯尔希去处理紧急事务,特蕾西娅则再次踏入门扉,动作像猫一样安静又敏捷。而学者已经醒来,正无意识地摩挲细长的笔尖。指挥官的敏锐不容小觑,即便是融入黑暗的萨卡兹,她仿佛也能触摸到地丶分毫不差地转过头来。
没有一个人说“开灯吧”,但有人的确开口。声音越过最开始的邀请——越过泰拉漫长的地界丶由线条所分开或无法勘透的未知处,那是多麽难以想象的事:最远与最近的均在一条线上!但若提起,也能勉强划分为世界的常理。常理能拥有例外,即便坚果剥开许多层後只是一个小小的核——泰拉空心说曾风靡一时。与“只要一个人挖得够深,那麽你就能环游地心”类似,廉价又敷衍丶为哄骗而书写的广告词于967年涂抹于机械厂的墙面。这座机械厂最终因接近不完整矿脉(矿脉无论完不完整,都是矿脉)关闭,感染者近百人,伤者暴动,到头来却依旧同金山般的闲言一起埋葬了。顺手支持泰拉坚果论的朋友还提醒道,此学说听上去无论在哪个地方挖都能去往最中央,实则并非如此(“地质构造绝非身处蛋糕底层却一叉子就能吃到的巧克力酱!”)。
同理,与挖番薯丶钻石丶地心相同的,一个人只能走在一条路上。普通泰拉人类的寿命根据种族各异,但总归更长些;若是古文明人类(对观衆而言大约最熟悉的样本),大概耗费十年丶二十年丶三十年,就是生命的四分之一——在这四分之一回看,往往仿佛就只能走到脚下的这处为止了。并且,需要注意的是,分成两半去走两条路并不可取。诚心想尝试後者的人均落到被剥成更多瓣丶粉碎成晶体状的碎片的结局之中——研究者则不得不一次次下定决心,赶在结局之前——这是她唯一的“特权”,唯一的丶存放在手心里的硬币。硬币有正反,相同的构造在泰拉上并无例外。学者便好似通过望远镜丶在镜片的另一边观察那相对的另一面:过去,现在,未来。并不可靠,但必须依此作用;并不明确,但必须前进。菲林有自己的使命,她也有自己的理念。
源石映照她的眼睛,将她的头发丶外套丶露出的手指,都抹成暗淡的金色。金色黯淡时,就与黑色几乎没什麽两样。博士习惯防护服,也习惯将自己藏在阴影里。注定的异乡人无法摆脱自身的疏离感,然而,无法倒流与溯回的伤感也很快冲走了,无数在湍急河流中磕碰,留下的痕迹丶打磨的印记,都会成为特殊的部分,相遇是其中不可省略的组成——镜筒需从小的倍数换起,于是,人与人也依照这个道理接近了。
熟悉後,特蕾西娅借走学者的笔记。随笔与对矿石病的简单梳理相互穿插,笔者表明不介意任何二次加工,因此,归还後的纸页上多了一位面孔不明的人士。源石裸露体表,又由于比例,更像是小小的痣。萨卡兹的速写技巧精炼,收到後的学者顺手标注了初期特征,简明的病例示意图就此出炉。偶尔,两人聊起黑冠,思考思维组成的世界(如果它的确能组成一个世界),以及折返在两面之间的人究竟会变成什麽样子。特蕾西娅认为,或许这仅仅是将内里的东西轻轻摊开——但轻而易举地剥离又过于为难。当血流出来的时候,痛楚时刻存在。记忆也如此存在。死亡从属的更是如此。从来没有分割的丶真正独立的东西,好比泰拉向来不缺碌碌奔走的人:曾经共事的人丶路过的人丶不排斥的人。没有人会一直独行,大概。
“请坐。”
博士侧过身,但萨卡兹难得有些不确定:“我有压到你的手吗,博士?”
“没有,请随便坐。”
因重量下陷的沙发坦诚地发出近似叹息的声音。
“我和凯尔希医生聊了会儿天。”
“结束了?”
特蕾西娅想了想,说:“秘密。”
学者也想了想,说:“不给提示的话,我就没办法猜出来了。”
“你一定能知道的。”特蕾西娅笑说,“这不是需要猜测的事。”
学者“嗯”了一声。萨卡兹弯起眼睛,平静地聆听自己与对方的呼吸声。与陷入睡眠时的频率相区别,清醒时人的躯体几乎都为胸膛里的器官服务与驱使——很多时候,那些便会流出来,即便没有黑冠的力量也能感受到。要是一个人不知道如何分辨感情,那就太对不起时间了。但如果混淆了感情,也会很困扰。比如,把恨当成其他的东西,再反过来,把其他东西当作恨……然而,定义它们不是什麽好的习惯。感情不会拘泥在某一处。即便只用小小的器官来维持,也始终能发散,且因人而异。如果在最深处,就没办法说出来,只能用其他方式表达。但其实,属于学者的那些绝不寡淡——较为固态的关系,才很少能等到融化的时分丶听到辽远的回音。所以,特蕾西娅忍不住假设:倘若时间变得更慢,会怎样呢?那些话就会清晰,不会如水雾般被抹去——会这样吗?倘若巴别塔能继续……她们会走到哪里?
她们聊过黑冠丶希望丶期待,说过很久以前,也说过很久以後。“如果”。提起假设得用一些力气来压实,她们刚好都是有很多力气,也有很多勇气的人。如果——萨卡兹终于不再是“萨卡兹”,如果那些名字中那些最尖刻的轻轻磨平了……身边,所有种族即便不说同样的语言,也能不刀剑相错;如果她们成功了,巴别塔乘着船,真的抵达了那个国度,像是打开一扇全新的门,来到新的时代——卡兹戴尔能够建起自己的移动城市,纷争在开始前得到避免。那时候,这时候。她可能继续当魔王,但卡兹戴尔也许还能不必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黑色的王冠上——
并非每个褶皱和每个细节都做出预想,未来想得过多,当下做得或许会少,然而,不想的话,又怎麽知道究竟能做出多少——能付出多少力量呢?至少,萨卡兹设想过那时候的巴别塔。最可能的大概是成为过渡的那个旗帜。病症要慢慢治愈——泰拉上,矿石病以外的更多的疾病从未停止。巴别塔一定会继续矿石病的研究,这点毫无疑问。她们会发布相关成果,注册药剂编号,长久专注地投入精力,继续深入勘测……直至最後的最後。“最後”,比起“如果”更能串起期待的首尾。她的朋友们都是出色的学者,所以等卡兹戴尔的问题结束,她们可以安安心心地做研究。萨卡兹可以给她们批一个公司,当保护人,护航者,就像如今她们做的一样。她们能拥有自己的企业——游走在各领域之外,独立丶友好,为理想运转,只为兴趣之向,帮助任何心怀希望的人……也没什麽不行。
只是,萨卡兹知道自己或许不能触摸到那段时间了。
多麽遗憾。多麽惋惜。但萨卡兹并不是不能接受除此之外的结局。做出选择後,特蕾西娅便不会後悔。每一日,源石都在她的身躯里慢慢生长。萨卡兹是易感染的种族,甚至有时候呼入一口空气,就变成了感染者。而人不能不呼吸。隐性的痛苦杀死了数不胜数的本心怀畅想的同胞们——拥有力量却无法操纵,与力量密切接触而如是滥用的也数不胜数。该如何对待死,如何对待自己呢?源石即便在身上生长,也很难想象它已经成了身躯的一部分。迟早有一日,自己也会呼出充满粉尘的气体,艰难地感受源石缓慢地刺透腹腔丶磨过骨骼吧——特蕾西娅接受自己的结局,毕竟时间是不平等的。满是裂痕的大地上,悲伤无处可去,满溢流淌,她不认为自己会是在其中受到优待的一员,也正因如此,她才想做更多能做的事。
……她一定要这麽做,因为她想。
但是,博士呢。学者成为副手,成为指挥官,成为倾覆天平的人。她的能力让她在这个位置毫不违和,恰如其分,但仍旧是萨卡兹让学者这样做,毫无疑问。发出邀请与提出建议的前提下,她们是共谋的关系。外族人来到衆目睽睽之下,都想来试探一番所谓真假。兜帽里的人并非铜牙铁齿,反而轻轻一拧,那里的骨头就断掉——这样的学者,却仿佛总是能做出并不畏惧什麽丶并不为难的样子。不仅仅是防护服的可靠加成。萨卡兹的面前浮现出许多个学者:初见时微笑的人,笑容似小小的纽扣;在她发表演讲後回过头去的人,站在高台简单地陈述,“我想,巴别塔不仅仅应该到——我们——为止”……研究者俯瞰大地之时,她会思考什麽呢?
如今,罗德岛已来到巴别塔身边。与菲林不同特质的学者也曾去过埋藏着舰船的雷姆必拓,以矿场联合组成的偏向家庭结构的共同体国度,脚印大约也与萝卜坑洞般。而期待绝不是不可得之物。但舰船运回後,博士依旧什麽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偶尔,在微垂头走入舱室时擡头。萨卡兹的困惑在触及目光的尽头迎刃而解,那里是静静闪烁蓝光的监控器——学者看上去有些突兀的动作,实际是习惯。而舰船的表面——对习惯这座过去残骸的研究者们来说,或许是内里的部分。
那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前,博士曾亲自于边线指挥战斗。小队全员毫发无损归来,但小队斥候找来医生,说了学者可能的伤情;特蕾西娅从一块山丘般的石头背面发现指挥官并不存在的尾巴。兜帽是黑色的蒲公英。
“痛吗?伤口。”特蕾西娅捏了捏水囊里的热水。
“……还好。”防护服包裹住疲惫,罐头盖上盖子。手指带动手套做简单的伸缩运动,最後还是安静地放在膝盖上。学者摇了摇头,说:“我不渴。”但温热的水囊固执地贴近指挥官的手背。过了几秒,博士将手心朝上,圆形的略沉甸甸的重量落到掌心,呼吸与液体流入气管的速度相合。白色萨卡兹帮她捏着水囊的木塞,说:“请告诉我一个秘密如何?我也可以告诉博士你一个秘密。”
学者像是在思考:“……嗯。”
“比如,”特蕾西娅伸出一根手指,她指向的地方刚好越过了日光照耀的边缘线,“‘其实泰拉的里面是另一个泰拉……’”
“假设很有趣。”指挥官的声音有点哑。“可惜没有人力和资金来实践,巴别塔也不主管科考队。”
“如果,我是说如果。”特蕾西娅说,“一些事情完成之後,我也想去看看更多的地方。上次的特産真是太好吃了,不同地区的风味真是不可思议……”
“泰拉已经是很多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