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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光的脚印完（第1页）

发光的脚印（完）

休整过的舰船在平稳的流层中如鱼类滑动，比起摇晃的木桨，更像是什麽在吐气。小小的推力下，雪融化一样轻地，切尔诺伯格流去了，龙门也隐没于云层之间。叫不出名字的荒野挪移自己的半块身躯，模块群合并为巨大的帝国。

秋季，维多利亚就在面前。罗德岛派出了先遣队，预计与办事处会合。

——博士翻开黑色封皮的书页。卡特斯悄悄侧过脑袋，长耳朵也稍稍侧过来；学者则不动声色地向後靠一些。指尖滑过不同的字迹，後者虽潦草但有条不紊，阿米娅高兴地为失忆的笔者介绍当时笔者作为教材同兔子分享的思路。那时，战场上，她们为没有什麽存在却笃定能触摸到的东西奔走，随後，戛然而止的战争卡在中途，笔记也一分两半未记载完全，但翻到最末页，简单的涂鸦栩栩如生。两人默契地扬起嘴角。

……凯尔希关上工作室的门。医生本要继续处理事务，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大概因姿势不当，牵连梦中也有些累了，于是只是僵直地丶独自一人站在维多利亚庄园。也算是提前故地重游——鸟雀的声音从雪里传来，振击手指：通过记忆的方式，菲林与自己相见。

……特蕾西娅再次睁开眼睛。一个组织的倾覆很难留下太多单纯的痕迹，而最中间的人深受其重，她却轻得连脚步也听不见。她先听到似鸦群般盘旋的絮语，才感受到昏暗的光线。她伸手，现实融化，如水珠随手背啪嗒滑落至地面。

晚春，无法再推迟的火烧到维多利亚。边境被围，只好飞在上空无法登陆的罗德岛俯瞰泰拉的着名国度，似注视一层极脆的钢铁。璀璨的白光照射其表面，围绕破碎成数不清的光圈。接应小队因受困暂且切断通讯，缩在角落丶阅览全局战况的指挥官依靠墙砖，用快到难以想象的速度记忆标得花花绿绿的地图。萨卡兹走在火光冲天的街上，高跟轻盈又不可阻挡。她本要继续向前，却突然转头，蹲下，应该握剑的手指在地上划了一道。眯着眼睛，特蕾西娅从狭窄的废墟里看到仓库原来的模样：秩序井然，有条有理，似螺丝钉，一个一个地敲出日不落的辉光。面前的鬼魂们死後还在做生前的事，自己是否也是差不多呢？日落是自然规律，死生也是。她的回答不在这里，但萨卡兹的确要做一些活着才能做的事。

那麽，如何做到？不是“怎麽做才好”，而是“如何做到”。在死後，一切依旧并非万无一失。以为特蕾西娅前去侦查的萨卡兹队伍哑然发现他们失去了王女的踪影，等到特雷西斯在殿堂询问各线情报的中途，特蕾西娅才突然回来。她用温柔的眼神注视在场所有人，却没有一位同族敢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是因为她死了以後感受的悲伤比活着更多吗？可这两者又有什麽区别？

摄政王耐心等待会议人员陆续离开，待两人并肩拾阶而上时询问白色萨卡兹是否有什麽要事发生。特蕾西娅想起兄长习惯用黑白标注的占据点地图，摇摇头说：“没什麽。”心想，可能我更熟悉的依旧不是这边。

没熟悉是必然的，就像人当然不习惯死一样。只是他们已经打开了生与死的界限，决心向命运发起挑战，面对生的仇恨丶死的必然——这场景如此熟悉，仿佛他们没有跨过阶梯一般的时间，也未曾决裂。高塔之上，她看向兄长，无数的鬼魂环绕着两人，围绕着碎片大厦，诉说一种持久的丶扭曲的永恒。所以，相似的并非过去和未来两面；以此为圆心的也不只是他们——在这里燃起来的火焰注定在这里熄灭。想到这里，她笑了，说：“如果有我要做的事情的话，请说吧。”

“……你想要怎麽做？”特雷西斯说，仿佛真的期待什麽。

特蕾西娅只是微笑。那些的确想说的东西都藏在脏器里，她依靠这些呼吸。死去又活过来的人也有想说的部分，这并不奇怪。就在前几日，特蕾西娅做了梦。赦罪师没有介绍复活的原因与副作用，更没有提到梦境的发生机制在她身上是否会发生改变。这些究竟是梦，还是记忆，或者被她捏造出来的部分（往往这三者的界限都不明晰），需要做更多实验来证明。但特蕾西娅不打算对这些刨根问底。总之，她做了“梦”。离她最近的废墟停滞在与她相似的时间中，远处，细长的轨道上，人的头骨像是苹果。而她望向已鸣笛的列车，长列往雾沉的城中驶去，带走模糊不清，又过于闪烁与执着的视线，方向是这几日她将要去的地方。可梦里，萨卡兹却情不自禁地——恍然地，産生了那辆列车彻底离她而去了的念头。错过是很容易的。一离去，最後只会以一个点存在——甚至不会是一条直线。泰拉的地平线在移动城市的界定下模糊不清，暗沉的天空中没有最亮的星辰。古籍里记载的区分亮度的等星仿佛同这片大地失去了联系，光都笼罩在另一个世纪。没有归属的另一个世纪。

萨卡兹还“记得”。她站起，走进废弃的工厂，而非仅仅在外驻足。有风捣乱，摇晃碰撞的钢管震起轰鸣，随即牵系出视野里无法察到的某处崩塌。重力相互推搡，拥挤，平衡暂且失灵。这里是遭遇了一次伏击；潜入的队伍失散了，留下的记号也被打乱，但有更清晰的线索藏在中间。那个人没有走远。毫不费力地，萨卡兹顺利感知逝去的全貌，她习惯感受它们，就像习惯以微笑作为坚硬的矿石丶用矿石慢慢涂抹自己，好让一些东西尚且不会褪色。她得先这麽做。她得记住一些什麽，即便身为一个过去的丶理应暗淡下来的人。“有些植物在夜晚会发光”，有位学者曾告诉她，只是维多利亚城区似乎没有这样的植物。暴雨要来了。风暴在云朵的最上层积压，另一种则席卷在她的身躯之中。她的意识随着记忆缓缓下沉，似安静的沙地下陷，但怎麽都是陷入己身——她抓住随她脚步蔓延的细线，走在铺展开来丶转向的轨道上，突然回过头去。庞大混乱的机器声似雷鸣，但这次恐怕依旧是闪电先到。萨卡兹像是在说话。她微笑着像是抖落死亡般地抹掉脸上的灰烬——可惜这只是一个“好像”。灰烬终究点燃了，它成为白色的光沾在她的裙摆上，再也无法分开。

最高处，萨卡兹们并肩站立。大厦如此之高，卡兹戴尔上的山峰险些也被比下去——好似能就此推开一扇门；搬运的移动区块初具规模，破碎大厦正在啓动，属于卡兹戴尔的船只也在上空停泊，是萨卡兹的幽魂们支撑着船上浮。过于厚重的雾气充斥于死去的魔王眼瞳内，似大块大块的幕布，灵魂们于是也顺便在幕布的花纹与褶皱上回忆起它们本有的情绪，缓慢地——痛苦需要缓慢地回忆，相比，仇恨一旦根深蒂固，就无需太大的力气和时间；反复地——如纽扣要扣上三遍丶开关要转动三次，抓住还不够，必须拥抱；沉闷地——它们恶意地丶大叫着道：“——你难道不会将最好的耽误？！”

墙面即将倾倒，更远处，由城墙之上传来的哨令影影绰绰。纵使硝烟已然散去，博士仍未放弃凝听远方的擂鼓之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语言；每个指挥官都有自己选择的策略方向；每个战士都把握着只属于自己的战斗方式……巨大的，看上去不存在的隔阂横贯又消失，最後只留下接触时的摩擦声。

迫在眉睫处，学者等到自己□□员紧急救走。升降绳紧绷地扣住她的腰，“吱”是有点酸的痛，“咔”是有点累的酸。下水管与地道为绝佳的搭配，人的影子落成长长的一个。她走在长的丶自己的影子上，听到一个人的声音，这个声音一旦听到便绝对不会认错——那也是她久久不松动的记忆的声音。在难得做完工作，或者说，必须休息的时刻，博士会安排补习一些必要的知识。其中许多都如不会消失的胎记，只需手指轻轻滑过便能够轻易重新唤醒。同时，学者对生态学有一定偏爱——而记忆仿若泥土，也需翻以时节。

……是否是这个时候了呢？她有一瞬恍惚。

可态度不和善却依旧冷静到极点的菲林说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发生的就会发生，时间不会做任何提醒。她们有自己的判断方式。学者在恍惚里镇静下来。“博士。”萨卡兹说。

“特蕾西娅。”学者说。

白色的萨卡兹——上一任魔王——卡兹戴尔……绝不会认错的角色。此名字像是因距离而决定亮度的石头，拥有不同的影子，穿梭于遗憾的顿号与交错的传言中。即便不浏览权限档案，博士也绝不会弄错这些信息。萨卡兹创立的巴别塔是当下学者所在的医疗公司的前身；此医疗高薪産业上几乎所有暗中的砝码都是从这位萨卡兹身边拿走的。有些生了锈，粘在手上全都是伤痕；有些蛀了空心，握上去，擦过的边缘便留下刻印；有些仍熠熠闪光，上面的字符也并未擦去，留给她许多安慰——学者一一取下它们，联系的天平在触碰下重啓，空白的关系网也有条不紊地搭建。

或者说，更新。

而眼下这场需拼死阻止与推延的战事，萨卡兹依旧承担了不可想象的部分——学者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却与此无关。作为罗德岛指挥官，她理应感到紧张。情感的馀波舔舐她的心脏，却不是因为会敌的谨慎。简单重逢（她意识到这里应该用“重逢”二字）所携带的固定残留物包裹着她，像是一只手套——只有一只。指挥官活跃又年轻的大脑内的分析系统快速运转，语言系统跟随运行，只情感中枢暂且落于下风，无法从潜意识中拔出了。她没有察觉自己的语气略带轻松，那是不由自主地，对亲近的人，好比微笑时尾音会稍稍上扬。她们说起话来：“你记得我。”

萨卡兹也笑了，无害又亲切：“是的，博士。我还记得罗德岛的许多人，自然包括你……我们还有一些时间。”

学者神色自若：“……我怎麽才能发现你？”

特蕾西娅回答她：“在你来到我面前的时候。另外，如果你想问的是‘我该怎麽认出你？’的意思，我认为这或许问问凯尔希与阿米娅更合适。”

学者摇了摇头表示否定：“没来得及。”

特蕾西娅用包容的语气说：“是啊，我们总是没来得及说太多话，虽然医生不这麽想。不过，我没有任何不满。博士，很高兴再次看到你——像是我与你的初次见面。那个时候，你就穿着防护服了。”

学者平淡地点头：“看来对于我与泰拉一直都少兼容。”

萨卡兹否认：“不不，你通常选择在安全房间内摘下面罩。我也认同这样的选择。不过，一个人要是一直裹着自己，一定会坏掉，我相信博士你对此有自己的使用方式——虽然我有时候还是希望这样的时间可以更多一些，你认为呢？”她轻轻道，“我们对话，不是根据看见，只是想对话；我们对话，不仅仅是为了听到对方的声音，而是希望寻求彼此的理解——在这个基础上，找到一种诠释与答案。虽然有时候它们并不明显，要很久以後才发现。但当时只一点点就很好，并不需要拐弯抹角丶过于担忧。所以，请放心。

特蕾西娅：“对我来说，博士就是博士。我们做了约定。我还知道，博士总是遵守承诺的那个，所以才不轻易承诺，你总是这样体贴。

特蕾西娅：“我想念你……想念我们的凯尔希医生……想念阿米娅。

“梦告诉我这一切。”她的面容渐渐不真切，“但我醒来，却是其他的话了。很久很久以前，我抓着黑冠，像抓着一块冰……”光如融化的感情，从她的指尖流出来，把多年後相遇的两人彼此照得相似，就算是黑暗……就算这一切不被记忆，也没有关系，萨卡兹轻轻想。她曾想这麽说：如果可以，我的记忆便是你的。白色的影子弯起眼角，试图将笑意传递：“而梦中的东西只能在梦中找寻。我们的记忆令不相干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反而最近的存在于记忆里的人却不在一块了。但请相信，我们终究会相见。只要这样就好。”

这是幻境吗？学者无法发声。无法考证的真僞留下一个瞬间，然後，这个瞬间成为回声，成为零碎的部分，贴合在她们的手心。太轻柔，如果不注视就一点不被感觉到。可是，如果不能先感知到，又怎麽伸出手呢？——景象临近崩溃，闪回的场景将她编织与串联：冰天雪地里的足迹，天台的一缕灼烧的火焰，满是尘埃的仪器上尝试辨认的字眼。瞬间们反复延长，归于一处，滚烫地贴在掌心里面，每次抛接与握手都想念。

学者意识到，自己掉入的是梦境。梦境是生者的特权。没有给她挣脱与反应的间隔，冰冷的丶长长的影子缠绕在她的手指上，线条组成无数菱形的牢笼。不知何时，灯光打下，审讯室干净但窄小，黑影端正地坐在空间内，仿佛这就是中心线上最正确的点——表情在镜面里模糊不清，刚清醒的丶一概不知的人被询问：

——这是你做的吗？（这是我做的吗？）

——这是你的选择吗？（这是我的选择吗？）

——这是你认为的，而不是你认为你需要的吗？（这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