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醒来後,继续漫步泰拉。背包还在,枯萎的草药浸在泉水里,水囊不见了,夹层中几个扎好的简单伤药也被拿走了,大概是有谁来过。当时翻看的明信片依旧在,笔记本也还在,笔不见了,或许是因为它看上去较为名贵。来到下下一个拥有常驻通讯点的小镇,学者才找到需求的炭笔。她借用洗漱了一番,苍白的皮肤令主人家的小孩只在窗帘後偷偷望她。但她将简单的故事讲得迷人又引人入胜,还会一些奇怪食物的偏方,她和小孩很快建立了愉快且友善的关系,对方依偎在她膝盖边时偷偷问她——语气如黄油煎饼般柔软——她是否是从那里出来的人呢?
那里——小小的手指指向的是学者细心保存的书籍。博士笑了,尽管在防护服里看不见,回答:不是的。但,她的口吻如传说与图画书里都愿意描述一番的神秘巫师,巫术在这片大地上并不罕见,实体的神秘令人流连忘返,但……你可以走进那里。
她逗留了一周,教会对方学会用自己族内的语言写下自己的名字,也郑重又轻柔地将对方的名字誊抄至薄薄的纸页上。出行前,信使匆匆赶来,带到旧识似叶片的信件。“没接收到你的讯息希望按需回复”云云,学者随便写了几行充当回复寄出,末尾叼衔几个犹豫的墨点,似燕群纷飞,“一段时间过後,我或许来与你见面”——从那片绿洲出来後,博士便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每次呼吸都能挤出许多水纹,寄居的木屋内,握着自己的手似握着僵硬的石头。夜中,难以入眠,转着窗户她擡头看去:虚假的天幕中,有什麽是真正的丶真实的东西……繁密又稀疏的轨迹仅落在知情人的手心。安静的间隔中,只有一只心在跳,持续地丶执着地回应着;大脑改装成电话亭播放空荡荡的频率,熟悉的丶陌生的频率,如一个已取消的电台短波,承载着她无法忘记的事物——博士想记住的都会用许多方式留下来,而她要做的不仅仅为了未来,还是为了过去。不想让这些消失丶希望什麽能延续,这是属于学者的私心。
时间在考察与冒险间走失,笔记本无数次撕下与黏贴其中的内容,有些删删减减,有些在刚买下时就扎根。绿洲在第二个左手边,走入之前,博士背靠一棵松树,并从鞋底里找出一根植物的刺,离开时,她觉得自己轻了一些,或许身後的那棵树会变得更重;一个月後,她从埋得并不严实的洞中牵出一只兔子,旧人的通信夹在书籍里,两人一齐往黄沙漫漫的路走去;一年後的不久,她结识了一位相似的朋友,通信时对方的口吻轻盈又坚定,而对应的那颗彷如宝石般的心保持适宜的熔点与肯定的硬度,裂痕是精巧的纹路。第二个春季,新燕尚未掠过肩膀,她加入了对方的组织,成为巴别塔的一员。
源石研究再度开始:这是希望与绝望的交点,长期在信件中讨论与交流以及这些年搜集的样本相互印证,框架与初步目标似藤蔓蔓延,快速搭建。同时,学者认识了更多人,那些代号即便不算是真正的名字,也变得足够亲近——或许她也成为了一个没有角的萨卡兹人。流亡丶仇恨丶痛苦,如一瞬的流星,反复降临太多次,无休止地划出萨卡兹人尾巴上的尖刺。如今,学者有了许多萨卡兹朋友。若说朋友……她也有很多卡特斯朋友,雷姆必拓时他们分享过最热爱的派的秘方,维多利亚的菲林们与学者也并不陌生,许多报刊认识一位署名喜欢从一首诗里摘词的笔者,那首诗相传是许久许久前由一个废墟里挖出来的语言。泰拉的废墟,或者说,残存的尸骸有太多,到如今积攒了衆多时间的骨灰。骨灰比尘埃更重,她走过,不会像树叶般摇晃。而树摇晃只是因为风,但他们也因为风认识;他们不一定摸过彼此的伤口,却能擦拭彼此的眼泪——他们的伤口与眼泪也都是泰拉的伤口与眼泪。
学者注视停滞的破碎的国度。她已在卡兹戴尔度过了一个冬天。卡兹戴尔的冬天比想象中的更冷,雪吹着要把人都埋起来的势头,裹得严严实实也依旧能感受到沁骨的寒意。有日,她与医生不经意提到自己在泉里溺水的事。医生看了她很久,说:可能你只是做了个梦。博士习惯性道:或许我们不应该只用梦来定义它。医生也条件反射回答:因为那随你所想——其实她想说的不是这个。面对此话,博士只好摇摇头,说:可它并不只在此处。
菲林平静道:或许只是因为你知道你不属于这里,博士。你需要……怎样的回答?
学者与把“我”吞吃掉的菲林对视。那双像湖心的绿眼睛中没有任何痕迹,平静到博士忍不住眨了眨眼。或许泉水真的是一面湖,而学者踩在了最不应该踏入的地方,可她只能这麽做,就像时间从不会回顾自己。菲林有一块坏了的旧怀表。博士回答:你已经知道你可以选择了,医生。这样的话,我的问题你也许也并不需要回答吧。
围剿後的刺杀事件未令学者改变在营帐前眺望天空的习惯。寂寞的丶辽远的丶深邃的天空,并没有精确的指针,但光球相抛相接。一次作战指挥结束,她们从会议室来到营地内部,云把天空压得更低了一些,博士擡头,特蕾西娅则侧过身,很温和地问她:“博士,我很好奇……你会在擡头看见什麽?”
学者的手压在口袋上。萨卡兹顺着她的动作看去,那里什麽都没有,博士却仿佛摸到了什麽——那双写过了许多故事丶名字丶资料丶记录的手(以及手套),搭在某个凹陷处,又马上从那里拔出来了。学者说:“我……或许有什麽落在了那里。”
特蕾西娅说:“像是……分成了两半吗?”她说得很慢,听上去,那个“……”里就像是什麽都有似的。
笑意从防护服里如雨丝飘出来。博士说:“或许是一整个呢?我也不清楚。”特蕾西娅也跟着笑了。笑容从眼角来到嘴角,掠过鼓起的肌肉,停留在一块最後耸动的软骨上。她抿了抿嘴唇:“有怀念和牵挂是件幸运的事。有一日,我们可以去我们想要去的地方,我一直这麽相信。”
博士说:“是的。”
她们都用了确信的说法,两人也都怀揣着与之相同的坚决,将刀推进自己的血液。这大概就是分成两半的做法。即便是巴别塔後期,舰船的一半仍蒙在半个匣子里。学者曾与PRTS交流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与凯尔希将那些权限重新写了一遍,菲林也不支持罗德岛过早进行高度利用化,那些未开放的区域依旧需要等待。学者能想象对方産生忧虑的原因,默许了某些记录的删除,目标档案似夹在树皮里的松果,不再掉下也不会取出。PRTS每日与博士进行十分钟的闲聊,精确到秒。学者乐于配合这种类强迫症的机械倾向,有时她认为是PRTS正在配合她。“或许我们也有了一些默契,博士。”
“你这样想,我很高兴。”学者说。
但战事令一切终止。即便是学者,行走之时也必然受到重力与阻力影响;萨卡兹管束黑冠,不让融化的黑色线条触碰博士的手指。时间将在她们的构想里分开又混合,如捣碎了的草药,重新涂在某个创伤面。结果比霜降的日期更难预测,期待比任何奖赏都抓住人的手——手抓着抓着,就不想放开了。
“你觉得结束是什麽呢,博士?”萨卡兹的魔王反握佩剑,据传该剑能毫不费力地撕裂天空与大地。近来有许多学术界偷偷宣布,这是因为其掌控着微观或宏观的粒子世界(诸类学说均热衷将源石技艺随便冠上另外的名头,如芝士盖饭)。萨卡兹坦然说出她的答案:“我觉得……结束是,期待的结果。”
博士说:“你期待什麽,特蕾西娅?”
特蕾西娅没有犹疑:“爱。”
特蕾西娅又说:“恨。”
特蕾西娅道:“一切都不认识之前,我们也能获得它们。可比起被迫拥有,我们要求自由。我们要求相信的理由,即便後悔。我知道那个後悔,所以我才这麽做。”
博士说:“你会看到的。”
她们做下这个约定,然後,夜覆盖在她们身上,把一些东西轻轻抽走。幕布再次扫开了,拖长的布料发出簌簌的声音。锋利的铁器割开学者的皮肤,血液像是要流光似的毫不留情,手指提不起任何力气。过了一会,雾一般的黑色里,异乡人恍惚地看见褐色的光线。菱形的边缘处,金色的一点又一点投射在透明的膜上。水一样流动的生命体——初次亲眼所见时,两人像被施了咒语地失声良久。这停顿间,她们迅速咀嚼那砰砰跳着的好奇心,以及由惊讶激起的莫名的成就感——普瑞赛斯说:“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好了,博士。”她说了很多话,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真的这麽做吗?太好了;博士……博士,我在这里,真是太好了。”——学者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我也是”。
什麽流出去,躯壳也逐渐变得空……她处在某个空旷的丶跨越了生与死的边缘的位置;这里,声音无法传达,回忆也同样。身体近乎碍事得沉重,仿佛压了许多许多东西。而很多东西是不可以取下的。思维像盒子被压扁,所剩的只构成薄薄的纸张。但博士还是伸出手去——她想要伸出手去——她一定要伸出手来——相似的情感在哪里都同样。但最後,是僵硬的丶冰冷的黑色石块抓住了她丶抚摸她的额头……她觉得自己在努力喘息,事实上却一动不动。有液体从孔洞里流出来,眼睛黏在一起,又不容许彻底合上地,灼热着刺痛附近的神经。
终于清醒一些的学者能感觉到自己的腰狠狠撞在墙上,又被掼起,托着扛到高处;然後,她感受自己脱落,被放进石头里。浑身都是伤,精神成功被挖了一大块——不止一半,不止三分之二,远比这更多。她需要休息。她可以休息了。很快,她的心脏将在修复仪中停止,配合修复活动的进行。但在机器宣布“休眠无法倒转”之前,学者察觉到自己的喘息从胸膛里传出。那声音愈来愈响,不依不挠地发出声波,试图将这遥远的频率接上更不可能的时段。
思维的粒子不断跃动。表面的熵值快速折叠,原始的丶被切割的恐惧再次席卷而来。远比疼痛更深入的侵袭下,白光闪烁,树杈的枝干缓慢地延伸。殿堂门口,学者丢下了画满路线与模拟数值的文件;舰船内,指挥官删除了记载个人信息的数据;卡兹戴尔边境线上,铭牌丶页脚均无法计数的笔记本消失了;写满异国文字的疑问如细小的蒲公英,最终落在舰船办公室抽屉前贴着的便签纸上——……管道内的风微不可闻,悄无声息地,异乡人将自己的名字丢在了石棺的外面。
“博士……”可有谁在喊她,“你要……”
进入石棺并关闭只有一瞬间,而她保存的过去赶上这一瞬间,一切仿佛重组;熟悉的轨道吹到她们面前。
她闭着眼睛,面前有两个影子,耳边也是两种声音。
“博士,您是不是在叫我的名字?”
“现在没有。”
“是吗,”研究员女士说,更像是笑起来的样子。那样温和的丶笃定的笑意,仿佛针一样,刺着时间,也刺着学者,作为回声与馀音仍锋利又坚硬。
……不许忘记我。
“可是。”她微笑说,“你的心在呼喊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