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如果
IF&IF
消えていく影に手を振れば。
*
*
徒步泰拉五千公里,沙尘在学者的靴子里长了三公斤。绿洲就在眼前,手绘地图上显现为钥匙状,肉眼看却只是破碎石头的边缘。没有另外的旅人,只有漫天的风与黄沙,以及略单薄的绿色。而水源也是小小一个——泉眼惊人地浇灌了整片绿洲。异乡人稍微放松,将水囊取下,凉意冲散疲惫,视野仿佛变得更清晰。日晕四散,最终掉落至泉眼内,休整的学者也跟着低下头,想到一些相似的事。
发黄的丶已经旧得不行了的背包如鼓囊的企鹅的肚皮,她摸出笔记,笔记用绳和一张不知什麽动物的皮裹着,打开後除一些见闻丶草稿丶捡到的人绝对无法破译出的奇怪符号之外,还夹带着一叠明信片。这是无名的明信片,来自驿站,时间早已过期。据退休的信使说,与其让它们呆在永远不能再行走的自己这里,不如还是分散给无数做下选择奔波在泰拉上的人们,希望这些明信片——简短的信件——能代替时间走下去,代替那些感情走下去,即便或许寄送它们的人已然或全然忘记它们,或为这仅仅的丶无从抵达的纸张痛苦——再者,或许早就失去生命,无法谈论与期待。而听闻她履历,了解学者将继续旅程的信使将部分的明信片送给了她。“你能翻译出其中的文字,对吧?”老人露出虚弱又了然的笑容,“我还能在你的身上读出谜题的味道……你一定能解开很多谜题,这些自然也不算什麽难事。你可以把它们分给任何与它有关的人。时间已隔两代——或许我们只能依靠亲密的命运和陌生的缘分相连。”
博士抽空会阅读这些明信片。上面写的大多都是好的事情,“希望你也能看到这里的风景”“我在这里过得还不错”“你喜欢的花朵在这里呢”,但结尾均为“或许我没有办法按照预定的时间赶回……”“也许我将再停留一段时日,请原谅我”。无数语言的笔锋潦草地落下句号,学者阅读它们,如阅读一个个分散的丶并不完整的故事。其中有这样一则:绿洲之中的泉水拥有能实现愿望的能力。这些故事大多大同小异,却隐藏着最小的一种情感。观察泰拉人类使用源石技艺时,学者总会想起实验室里那颗安静的石头。并行的研究项目里,一个已经取得了成果,名字也定好,但另一个依旧进度缓慢。直到最紧急的灯亮起,这些网状的谜题依旧没有标出线条的从属。学者曾想过或许自己应该会携带这些杂乱的分支直到死亡——死亡并非难以想象的事,每一位研究者都曾在进入研究室前想过自己的未来。但或许她们的未来并非文明的未来,而文明的倒坍注定是她们的结果,尽管学者没有死去。不可改变的现实在流逝後定格,许多切实地毁灭丶消失,纯粹的结束。
天灾为泰拉引入了新的存在形式……一切无法扭转,如同过去的过去的复刻。学者开始思考从菲林处复制的记录,时间的长尺舀起泰拉的尘埃,将相似的部分推到眼睛之前。如是反射的光线再次被吸收,是否会导向不同的结尾?
学者什麽都无法保证。研究者深知自己的无力。她不具有任何武力,凭借的只有嗅觉与知觉。她踏上了解泰拉的旅途,为了让眼睛看得更清楚——让见证拥有一条清晰的结果。无数可能性堆叠,只有一个才是“必然”。她必须慎重对待丶仔细筛选……在千万的千万之中,在没有归处的道路上。而这之中,感情是最简单的石头。这也是最奇妙的事情。无论是哪个文明,完整或不完整,过去或未来,无论哪个节点,感情铸造成千奇百怪的样子,却是共通的。它们拥有共通的货币制度,对自己进行雕刻,发出的声音能够在某一刻被发现与读懂。而学者擅长聆听水流的声音,揣测岩层之下的缝隙,如用勺子撬开生命的裂纹——一切都有裂纹。没有什麽存在是不存在的。存在是一道裂纹,她们研究的就是这样的东西。远处,日光如同巨大的光环。熟悉的丶巨大的光环,刚好能套在一起,和那些已然远去的回忆……
水囊打断学者不断蔓延开的思绪:水浸满了她的手指。冰冷的感觉不是从某一点传来的,学者预感到了什麽,却没有来得及控制自己。她只是轻轻晃动——很轻很轻——然後,防护服与她都倒了下去。
亲爱的*1:
你还好吗*2?我正在维多利亚的某个小镇,这里售卖的香料是你喜欢的款式,只可惜由于保存方式的困难,我没办法将它们带回去。
搭送我来的商队告诉我他们将在三日後再啓程,托他们的关系我找到了一家廉价美味的酒馆,我喜欢那里炸乌鱼的味道。尽管我不热爱沙尘吹进鼻腔的感觉,但我将再同他们一起,去往更东面,那里或许有我们父亲的线索。停留的这三日,我将前往皇家图书馆查询相关资料。那些照片我保管得很好,请不用担心。
这一路上不能说很顺利,但至少我抵达了。等你收到这枚明信片,我应该早已出发一个月以上,但即便纸页会褪色,记忆不会;人会离开,感情不会。
在商队里我听到许多故事,“许愿泉”,你听过的,对吧?在那个胡子长得和头发一样多的男人口里吐出第一个字时,我就想起了你和我说的这个故事。绿洲里唯一的泉水如同天空唯一一颗星星,我们能为此许愿。
我想这或许是因为遇到它很少见。我们为不同的事奔波,又有谁能真正擡头望望星空呢?生活在高塔里的巫师,以此为生的占星者,开这堂课的导师,对此的说法也全然不同。
但是……许愿。我们为此抱有相同的情感,这是否也包括在许愿之内呢?我们走在同一片大地上,这让我感到慰藉。代我向姐姐问好。
*1:此篇维多利亚语写成。
*2:原文是高卢的常见问候语。
疼痛。有人说,疼痛是生的警示;也有人说,疼痛是死的预告。衆说纷纭,组成真假难辨的世界。究竟那是生的疼痛还是死的疼痛没有明确的定义,但这久违的疼痛远胜过焦急时跨越的无数恐惧,迷惑反而主导着学者冷静——她很快适应了像是无数石块挤压的痛感与窒息感,却依旧无法找到疼痛作用的方向。它如同一条蛇,将学者一口气都吞没了。“疼痛存在,才会有安眠。”又有人说。
学者第二次由石棺醒来,很少睡上一个好觉。梦对她来说是另一种编程:在那里,她走出抵达真实的许多步。睡眠与梦都是维持生理机制的一种手段——而与此相对的“死”,便是终止的丶毋容置疑的进程。在到来时,即便是意外的这一瞬,也足够令人获取它的存在:与学者曾臆想的相同又不同,与幽蓝的潮湿味更毫无关联。连过往的一丝都没有牵引地,死亡降临。隐隐约约意识到前,水囊已掉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手指与瘦削的身躯则倾倒,自然地砸出一个浅浅的沙坑。
小小的绿叶划过外乡人的脸颊,无法建立足够的连接,只把清新的气息黏在学者的脸庞上。不知多久,博士再次睁开眼睛——原先敏锐的五感消失了,躯壳如一只摇摇坠坠丶毁坏了的罗盘,学者感受不到干渴,不需要呼吸,也无法把握自己的重量——那些从她的掌心里溜走了。矛盾的是,她的靴底又的确好好地踩在地上。一个人没有逃脱引力,却失去了所谓活着的直觉,与一具尸体的异处到底是什麽,就连学者也一头雾水;变成这模样的原因更是相同的一片空白。
或许这可以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课题。她勉强支撑自己,半坐在默不作声的沙地上,沙土由她的腰到肩膀一并抖落下去,堆积在学者身上的风由此也剥离了一大半;她伸出手,触碰到水囊。已经流出了大半容量的水的囊袋轻飘飘的,触觉新奇且不完整,仿佛捧着拥有隔绝层的球状体;她将水囊姑且重新系紧,扔进包囊(缓慢放入的这个动作实在太费力了)。
没有死人叙述过自己死掉的过程。即便重新挖开坟墓,也是为了取出旧的东西,而非将旧的东西重新展开。清泉依旧汩汩流淌,日光摩挲大地的影子,回声只是一种短暂的错觉——但她的状态不是其中之一,且只要身处其中就毋容置疑:这样的状态已被定格为一种“永恒”——是的,这是死。是不舍的……决定。学者恍然想,或许这不是她的第一次死亡。
“……”
沉默着,她闭上眼睛。为什麽“死去”还会留在这里,而不是进入一片虚无的宇宙呢?学者曾预想——死後的空间,可能狭窄也可能辽阔;黑暗是因为没有光。光是反应刺激形成的虚拟体,却又代表着某种切实的意象。她想象的“死”,就是什麽都没有的。在很多时候,学者并不算无遗策,而她很快再次睁眼。面前,绿色依然清新,水浑然不觉地流淌——所以,即便是死去的宇宙也依旧自由丶膨胀,充满活力。随後,她察觉了更重要的事:胸膛的心跳回应了她,仿佛从未离去;振幅似削了皮的苹果慢慢旋转,氧化则仅仅是温和的月相,而非灭亡的征兆。但这些幸运的丶温和的声音如冰凿开学者的表面,令那些疑惑更深了。
这不是学者第一次携带问题去做事情,也不是第一次,注视问题由熟悉变得陌生。博士活动自己的手指,保持谨慎的态度拿起差点从流沙里卷走的笔。墨水在阳光下过于明亮,但快干涸,看上去不像能再叙述什麽,但她还是犹豫地试图书写,却没想到潺潺的流水爆发,将她推搡,意外地丶挤进泉眼里——意外撞在一起,比遇见同一颗沙砾的机会多——她摔倒,但一点都不痛;她什麽都没来得及做,就掉了下去,只来得及想到一个来自同事的玩笑话:泰拉或许真的是空心的唷。
泉眼之下如巨大的地下王国,时间的河流在里面流动。冲刷的力道太大,防护服与压力丶浮力等等搏击着(她是被搏击的那个),在其中像是马上要被那些都带走,又在相互作用下仿佛注定徒劳地留在原地。博士没办法睁开眼睛,也没有办法说出话,还必须在水流轻缓时抓紧时间将防护罩里的水倒出去,像冬天要给门口扫雪。
无论如何,时间是这里的主人。它踩着缝纫机,不时发出嗡嗡又哒哒的嘟囔声,将过去踩得紧,未来踩得密,并似乎很好说话地对不速之客的她道:“——捡起什麽,也就能捡回自己。这件事很简单,但需要你认真去做。我想,你也不会敷衍吧?”
河道如根系般弯弯曲曲,或许它就是某个巨大植物的一部分,呼吸也会散发细细的香味。博士顺着这些往深处走去——深处,大概就是前面,或者背面的地方。随着走入,水也往上面偏移,而不是往她能踩到的“地面”处流去。这是件好事,学者终于能将防护服拧到一半干(另一半真的拧不干),折叠好搭在手上,抽空整理思绪。背包不见了,想必是掉在了沙地外面,里面的资料重要又不重要。她没有犹豫地加快了脚步。植物根系内无数熠熠闪光,每个人看见的都是不同的。黑暗如树枝盘桓,一些笔躺在匣子一样的孔洞中,笔上有细小的看不清的字,博士甩了甩,确认已经没办法书写的事实;她收起笔,将它们一一别在防护服的口袋上,又弯腰捡了一些石头,圆黑的,放到口袋的里面,为保持一定的均衡。
装着许许多多的东西的学者不知疲倦。地下王国的月清淡地照着她,口袋内的石头也渐渐褪去黯淡,开始发光:那是像金子一样的褐色。不知是怀念还是遗憾的神情与月光混合,不愿意任何人成功解剖它,而博士心知肚明地凝视它们——它们的名字在哪个文明里都达成了一致(尽管诸多变体形成与叠代),最出名的那个被称为“起源”。
那奇妙的褐色像是谁的眼睛,而很巧地,学者旁边突然浮上来一个未知的丶和她现在状态差不多的人——对方说出的话拥有影子,更像音符,踩着向上与向下都自由的阶梯。那个人说:小心,它会让你生病。学者则回答:不会的。请放心。那个人说:哎。现在淹死的人都没有死了,的确也不会不放心了!——这麽说着走开,不知道到了哪里,也不知那个地方学者能否到达;而博士没有继续向前去。
在原地,博士继续遵从时间的话语,捡起像是尘埃的,一挥就都蹭蹭地飘起来的,直到把面前填满,弄得很是甜蜜,只是甜蜜过多了就能感受到苦痛——学者终于记起那句话的来源,“生的苦痛源于死的不满……反之也是一样”,拥有另一种“死”的菲林如是说。已经不知过了多久,背包大概都沉到另一个地方去,背带也要都散开丶腐蚀。纸页跟着地面上的风沙足足卷过一个世纪般地,博士渐渐能听到水声了。听觉帮助她找到方向,接触到“冷”与“热”,随之,痛觉再次抓住她的眼睛(黑暗反而成了敷在伤处的止痛贴)。学者咬牙向上浮。白光笼罩她的刹那,学者紧紧抓住了手中的东西,不放手的决心有很多块石头那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