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直径是
一整个宇宙!
*
DEARDOCTOR,
展信佳。我正在宇宙的另一端数着那颗我们说“一定要让它挪移到我们眼前!”的星。
真是不可思议。没想到有一日我是以加入的形式靠近它,而不是把它抓过来。博士,你还记得吧?这玩笑一样的提议竟然在模拟动力参数系统运行通过了——备案预选上传到数据库,那时我们被同事们笑了好久呢。“为什麽不可以?”——你有没有说这句话,我记得不太清楚,但我想,就算没有说出口,你也一定想过。对不对?那时候太忙,却又忙碌得快乐。时间在算式面前是花不完的硬币,我们数着它的两面,反反复复,不知疲倦。无论什麽时候回忆起那些事情,我都能品尝到相似的——像是你喜欢吃的那款膨化食品的味道。
而在这个项目开始之前,我们早讨论过无数相关的话题。“人不会变成星星,尽管构成我们的和构成它们的元素相同;尽管它们死去後有不少流进了我们的身躯里,变成牙齿丶骨骼,以及血液里的微妙成分……”,我们都主张——即便是死去的,也在不断地变化。
过去更是如此。
你擅长解答并对此改编了的推理题,现在被我用来打发时间。我可是一个都没差地把它们订好了。墨水的味道闻起来依旧奇妙,像是不会挥发地走在纸页上,只要看到,我就也能在它们之中落脚。现在,我有数不清的时间。如同豌豆粒,像是打发奶油时明明很用力却还是迟迟不对此作出反应的蛋清们;我不喜欢碗碟里的腥味,但,是它们保全了我。更多的还是暂且一带而过吧!你一定知道,我也不想多说。哎,知道把许多都省略了,时间也是——宇宙的碗碟将我们滑来滑去:这是唯一的好消息。
与你告别後,我们啓动了未试验完毕的新型行星船,并关闭了残存的空间站,防御装置是最後的保险栓。时空乱序造成的障碍比想象中的大,预案中那个我们标注好的数据走上预想里那个最糟糕的线路後毁灭了,而放在站中的标本等就算幸存,大概也不再被需要——如果你能找到我们,或许我们才是那个最重要的标本哦?这些不是最糟糕的事——我想,你一定知道我要说什麽;在往後往後的时光之中,想必我还要说太多遍。你一定不会厌烦,对吗?你一定会一个字一个字来阅读它——一定会找到我们;就像我会找到你一样。
但这样漫长的等待我并不想再体会一次,我自认对冬天耐受(宇宙的冬日是何时何地呢),如今却变得像冬天一样古怪。
说回来吧。躲开乱流的理论概率为百分之零点零三三,你曾把除不尽的小数点叫做“无法循环的半块蛋糕”。现在,我们位于这空荡荡的胃部内,连半块蛋糕都没有。所幸等待是有结果的(那个机会来到时,天空快碎成了十瓣)。飞船的成员,包括我在内一共一百十五人,再加上我们熟悉的助理小姐,是一百十六人,投票後一致通过了啓动反作用装置与虚空发生器的提案,尤其是後者。感谢发明发生器的A先生,感谢改进的B小姐,感谢对此进行适配的博士你。同时,在这次惊险的成功中,我们捕捉到了乱序的信息——它像是一条蛇……是的,就像我们都读过的那个“响尾蛇”的故事。咬着自己的尾巴的非线性体随意地流窜在撕碎的风声中,相互崩裂的空间如细小的壳类——所幸缝隙对于我们来说足够大,咚地,只是一瞬的事了。还记得那个相信上帝老头的研究员吗?他也在这里。这次,他一直在说“感谢虚空”呢。
我偶尔也会这样想:我们研究的是否是不存在之物?希望是否是同样的东西?这样残酷丶不忍丶向绝望倾倒,又筛管一般地,将我们纷纷隔开。但我想,你一定会给出否认的答案吧。“不存在”,恰恰意味着存在。我们走的道路大多别人也都走过,那是说厌烦也无法取消的索引;又或许,我们仍只在第一页用力涂抹自己的符号,而这无数涂写或许将被命运一一擦去——可命运又有什麽了不起的?它甚至算不上一个概念,只是一种人们无法查明而试图嫁接之物。比起这个,我还不如支持布瑞菲特(没错,就是那位缸中之脑实验者)是什麽命运本身呢。
抱歉,又讲远了。总之,舰船停泊于某个难以想象的丶惊奇的洞中。我在这个洞里寻找我们的过去——距离适中,观察组良好,耐受度较安稳。一个巨大的圆盘,这是宇宙。一个小小的圆盘上的名字,这是我。我就在这里。除了距离和实验空间,和之前也没什麽区别。
我抽空具体估算过。不论那颗星球的哪个方位,又再如何努力地擡头,也无法看到我们曾留下的痕迹了。一定是变成有尾巴的彗星,被卷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吧?如泡沫轻盈,粘着什麽走掉,总是如此,不过我们并不是它们。人类就算流浪,依旧执着于归属。对了,忘了问你——今天做了什麽呢?
有发现什麽有趣的事吗?等你醒来,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那麽,你会选择先回答哪个?说一些冷冷的丶能够拌饭的笑话?还是,感到悲伤呢?我很抱歉,博士。但,请把这些带走吧!不用成为彗星,你在你的道路上,只要像每次我们一起走出的那样就好,把这些带走吧。
……今天,过得还好吗?
我很想念你。明明一切才刚结束,又刚开始。
四十八小时吃了一罐巧克力瘤球饼干(“它真的包括了我们需要的热量!”是真的)的,
普瑞赛斯
DEARDOCTOR,
见字如面!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的话(它要穿梭足足三十二个扁平舱才能到达)。
记忆里的许多卫星都一一扯到漩涡里了。而我们在一个又一个漩涡之後——如同千层饼干下的最後一层,透过无数的孔洞观察这个世界。设备仍在修复中。
脱离系统需要比预计更多的精力,你可以想象一下,现在的情况类似我们的实验室困在挤满浓缩面的高压锅里——面不应该在高压锅(我不喜欢它的口感),建筑更不应该(设计小组说他们没办法再继续熬夜,却在好好地睡了一觉後把图纸给弄丢了……我怀疑舰船上混上来了一些幽灵,你认为呢?)。
今日,向外探索的人没有回来。我正准备进一步的计划。
如果可以,请告诉我,今天你做了什麽?
总之,暂且就写到这里吧。
请祝,一切都好!
普瑞赛斯
DEARDOCTOR,
早安丶午安丶晚安!
最需要的空间站时间定位器正进一步修复中。与蛮不讲理的项目负责人友善沟通了一番,他答应我会尽快完成。“尽快”,想必采用的是心情纪年法,不过我并不讨厌。
“漂航”工程已啓动。
我们要离开那颗星星了,博士。虽然是第四封信(前一封信夹在书里被用来写了新的草稿,请原谅),实际过了非常久呢。但我不再想称呼这场旅途为“漫长的”——总说重复的词语人会变傻!多说术语也是。不过,或许我还是一个眷恋脚踩大地触感的研究员。进入大学院前第一步进行航天训练时,我把我的工牌丢在了“呼吸道”里,我跟你讲过吧?当时漩涡如三米高楼长度的尖枪向我投来,吓得我立刻调转了方向——你可以猜想那发生了什麽。但那一刻,宇宙也向我敞开了怀抱——明明我还恍惚地喘不上气,一个念头却轻轻地抓住了我,它说,……我哪里都可以去。
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而这代表我们并不一无所有。
我并不喜欢那本淘来的《再见,星球》,但我还记得它序言里的一句话;那位兼任着名建造师的作者在这次毁灭前几个月去世,他错过了他的故事的发生与结局,但他也走到了自己的发生与结局,我们对此很难作出评价……人是很难评价的,但作品可以。再不济,它只是故事,只是字里的语言,要表达的,不论接不接收到,都会如水流光。我喜欢他说“我们并不一无所有”。我们绝不一无所有,博士。
宇宙不是我们的摇篮,它拥有尽头丶幅度,以及细小的间隔;我们也不是天真的冒险者,但我们仍需求着好奇心,像柴火一样,我们燃烧它来温暖我们的双手。我们发现。我们发明。——面前的课题越庞大,组成它的回答就必须越细致丶越巧妙,如同我们本身——我们站在宇宙之中,是否也是一个答案?
许多相反的随之诞生後,一些被提出,一些被反对。相互博弈之时,泡沫组成回环,黏在每个人的手臂上,我无法控制自己不伸出手去,将我身体里的所有电流都分发给我看见的东西——有一日,即便我的身上只有记忆,也一定能够做梦。
我想,你一定知道这样的感受。毕竟偷偷驾驶飞船可是你的主意。也是你敲击键盘,说:“再往前面一点点吧。”(我可不会记错。)——于是,我们不断前倾。
我想,这没有什麽错误。
空间站像是发霉了——我也有一点点的,
普瑞赛斯
DEARDOCTOR,
展信佳。
项目失败了,系统将在今晚再次追踪方向。预案为三万四千次,後面的数字不需要再数。废案过多,就算达成也不可能进行——为此,每个人都更新了自己的操作模块,我们都不知道意外会以怎样的姿态来临;更忧心的是,我们还无法确保自己会不会眩晕到误把胸口里的心脏掏出来(即便如此,为了更大概率的安全,防护服还是设置成拥有紧急脱出的那套。也是你抱怨过的,口袋连紧急注射剂都无法携带的那套)。
从那日起,每时每刻都是意料之外。我们做好了准备(大约是勉强的三分之二)。而耗费比预计更多的能源,我与研究员会对近来探测与收整的数据进一步存储记录,尝试先将它固有化并投放。
不过在这里,我还有一个设想:生命海是否能接触到宇宙维度的底端?……可惜附近尚且没有足够的标本,需要建立的试验框架会过于冗杂,需要一段时间简化。如果运气好,也许能在不超过半个月的时间完成主要步骤的追加?——当然,当然,我会先做好当下的事。
请祝愿我今晚顺利,博士。也依旧祝福你。(上次我拒绝了让他们在信上留言,这次他们一定要说你在睡觉,让我不要吵你。所以,我只好只说一句,不许怪我!)
宇的十八度,宙的三十二度中的,
普瑞赛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