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盒盖被他完全掀开。
目光落下的刹那,她如被施了定身咒,浑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个心跳里陡然退去——静卧在那方紫檀木盒内绒缎上的,不是别的,正是母亲相赠的白玉平安镯。
她记得,镯子在被柳如是挟持时,意外断裂丢弃,她本以为她再也找不见它了。
可眼前的不就是那平安双镯吗?断裂的两截白玉被细腻的金丝缠裹连接,千足金熔作金丝,恰到好处地缠绕包裹住断口两侧,以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辉,重新系住了两段冰冷的碎玉。
指尖像被什麽看不见的细线牵引着,她兀自微微颤抖起来,缓慢地丶小心翼翼地伸向盒中。
指尖触及那冰冷的玉体时,只觉一股温润又坚硬的暖流无声渗透进来,顺着血脉蔓延至心窝深处。
谢徵玄低声的质问,执着的目光,母亲诀别的话语,无声的哭泣……所有破碎尖锐的画面都在这光芒映照下急速流转。
她擡起湿润沉重的眼睫,只看见谢徵玄沉凝的轮廓被漫天烟火勾勒得更加深邃,他将盒子略微向她推近一点,沉声低语:“碎玉,补上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那片依旧执着奔涌向天际的灯河。
“有些裂痕,是可以弥补的。不管要用多炙热的火候去焐热,我想,我有足够的耐心。”
她喉咙深处那被堵住的东西终于化开了,江月见只觉脸颊发烫,哽得说不出一个字,细碎的雪悄然落在眉睫上。
“多谢你……景明,这是我收过最好的礼物。”
一阵沉稳又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绚烂声光中由远及近,踏着瓦片而来。
她循声侧目,见定山和溯风手脚并用地攀上了这低矮的屋顶,待到近前,二人双手各自平托着一盏尚未点燃的孔明灯。
灯体雪白,比院中飞起的大部分都要更大丶更精致一些,透着一股隐秘与郑重。
定山微微垂首,将那灯小心翼翼地递向她的方向,沉声说道:“姑娘,可要祈愿放灯?”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他,他轻轻颔首。
江月见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胸腔中那激烈撞击的心跳,伸出微带凉意的手,从定山手中接过了孔明灯。
灯壁的薄宣纸滑腻,木构框架握在手中,留下淡淡的木质冷香。
溯风靠近,递过来一支蘸饱了松墨的狼毫小笔。
她接过笔,笔尖轻点在纸灯素洁的侧壁,凝滞了一瞬。
“许个愿吧。”溯风笑道:“写上你要祝福的人,然後闭眼,默念你的愿望,再放飞孔明灯。”
江月见点头,心头掠过数道面容——母亲温柔缱绻的笑靥,父亲稳如山岳的背影,兄长策马奔驰的英姿……
所有血脉牵连的温热重量都压在了笔尖,一笔一划。
墨色沉郁,在雪白的灯壁上泅开清晰的印记。
她笔尖稍顿,又一个名字浮光掠影般倏然掠过。
江月见略作犹疑,做贼心虚般瞥向一旁的谢徵玄,还未对上那目光,又倏然转头。
她的笔尖重新游走,极其谨慎地在灯面角落,悄悄写下了两个墨字——“景明”。
字体刻意收敛得极小,掩映在那些至亲名字的阴影里,极难察觉。
最後一笔写完,她指尖莫名渗出了薄汗,匆匆擡眼,带着一丝未及掩饰的羞赧和期待望向身旁。
目光所及之处,她微微愕然——他竟早已写好,噙着笑,一直默默望着她。
孔明灯安静地托在他平稳的手中,灯面一侧对着她,被不远处一盏飘过的灯映照得分明。
在那大片空白处,淋漓酣畅地只写着两个浓墨大字,仿佛凝聚了全部热望与决心,力透纸背——
“初霁”。
墨字在灯火映衬下鲜活欲动,笔触间的锋芒与力道清晰可辨。灯光从他下方映上来,照亮了他低垂凝视她的眉眼。
他眼底映着漫天星火流光,也清晰地映着她此刻惊愕的样子,那深邃的眸子里,竟藏着一丝如释重负又了然于胸的微浅笑意。
所有的光——天灯温煦的金火,烟花炸裂的银流,仿佛都在一瞬间汇涌聚焦,形成灼热的暖流,奔袭过她早已凝固的身躯。
“许了愿麽?”他的声音适时地在耳畔响起。
她仓皇转过身去,逃避似的闭上了眼,默念:“惟愿阿娘阿爹得生善处,来生顺遂。惟愿兄长此生安稳,无忧无惧。惟愿……惟愿景明心想事成。”
她重又睁开眼,看向他,而他已许完了愿,早早回望她。
他的愿望很简单,只有关一人。
他要她得偿所愿,遑论那愿望是什麽。
“阿初,新年快乐。愿岁岁今朝,你与我,共守此时。”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处一朵极其硕大辉煌的烟花在极高处盛放,如白昼熔金。他的孔明灯如指引般护卫着她的灯,扶摇直上,直奔云端。
万家灯火之上,她的名字映在他的灯火里,璀璨流光,灼亮漫天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