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揭白布,俯身望着宝翠妞紧闭的双眸,脸色苍白如纸,眉心却点着一抹朱红。
一日过去,那身浅红裙裳早已风干,更显浓艳;脚上穿着新鞋,两只小脚收得整整齐齐。
那一点红,映入厨娘眼底,仿佛将她劈成了两半。
她缓缓闭眼,一手死死扣住木板边缘,指节泛白,竟在木上留下了五道恨。
而另一只手,却又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擦着宝翠妞的脸蛋,触手便是一片凉,她以为仍在冬天,在给宝翠妞抹去鼻子上的一粒雪花。
带宝翠妞进村的人早就死了。
死于官兵的追捕之下。宝翠妞容貌生得伶俐,性子乖巧,村中人无不怜她惜她,可她却唯独爱悄悄地望着厨娘出神。
一日,厨娘终于忍不住问她:“你老是看我作甚?”
那孩子低垂着眼,声轻若丝,似是留恋,又似怅惘:“你长得……像我娘亲。”
厨娘一愣,心想这不巧了麽,她也没有孩子。
她的孩子死在一场旱灾。村子里没有半粒米,半条虫。她饿得头晕,嚼着草根,却还是没能挤出半口奶,硬生生地看着孩子饿死在她怀里。
于是,宝翠妞和厨娘住到了一起。
都说男女有搭夥过日子的,没想到母女也有。
宝翠妞聪明,聪明在于她知道厨娘认她做干女儿并非是因为爱。但她想和厨娘住一起,她千方百计地讨好厨娘,给她捶背揉肩,给她洗脚擦手,林絮竹那处放学後,还不忘去公厨里帮厨娘打下手。
这些“聪明”,在活了二十多年的大人眼里,异常的笨拙,却也异常的受用。
那颗在旱地里早已枯死的心,终于迎来了她的那片春雨,水细细密密地渗进了每条裂缝之中,藏在黑暗地底的种子,不受控制地疯狂颤动,破壳,扎根,冒头,
“啪!”“啪!”“啪!”的,不受控制地疯长而出。
她觉得宝翠妞是她借来的一个孩子,有借必会要有还,但她不想还了。
可她没料到的是,竟有人来抢,来偷。
丑时一到,祠堂门扉微啓,两名壮汉随同族长缓步而出,径直步入停灵的屋子。
“族长,要不要掀开白布,再查上一查?”高个壮汉凑前低语。
话音刚落,忽地一阵阴风扑面,烛火一颤,三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四下张望,只见那双烛之一,骤然熄灭,只馀一根尚燃,另一根则升起一道白烟,在屋中袅袅不散。
真邪门!
谷星白日里那几句诡言,又在耳边回响。
族长低低咒骂一声,拍了拍肩头,又按了按胸前谷星交来的那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良久才沉声道:“莫要耽搁,速速送走,误了时辰,那边还有人在等。”
两人连忙应诺,俯身擡起草席。
“怎会重了这麽多?”高个壮汉低声咕哝,回头望了同伴一眼。
另一人亦觉诧异,脚下却未敢停,只道:“死人都重,快走。”
二人趁夜而行,携草席穿行于荒草之间,窸窣声随步而起,虫鸣时止时续,四下寂然无声。
无黄纸,无唢呐哀乐,唯有一盏素白灯笼,照得地上碎石发光,乍看之下,谁也不会将此行与出殡二字联想在一处。
然而两人越走越远,却未通向村外野林,而是渐行渐偏,转入一条鲜少人迹的小径,直通京南荒庙。
远远望去,枯木如戟,残月如鈎,那荒庙门前,一点红光忽明忽暗,正是一盏朱红灯笼,与二人所提的素灯遥遥相对,恍如阴阳对映,红白交错,又如两极磁石,相互吸引而近。
“怎地这般迟了?”红灯笼旁,一人沉声开口。
“村中出了些事……有个疯婆突然大闹一场,耽误了些功夫。”高个壮汉低声回道。
然话未尽时,他忽觉脚下草席微微一颠。
他心中悚然,回头看了数眼,又觉是错觉。
红灯笼那边站着三人,为首的那位眉眼锋利,吊眼细眉,远看倒像是四片柳叶落在脸上,既狡黠又轻佻。
他冷哼一声,“你们村子出什麽幺蛾子我管不着,我只认货没出问题。”
高个壮汉赔着笑,“这是当然,族长打包票的,就是您上次看中的那个。”
那吊梢眼的买家根本不信他们几句好话。信流民?可笑!
他瞥了一眼草席,正要伸手去翻,却被矮个壮汉一把拦下,
“诶!买家,规矩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总得验个货吧?”吊梢眼不满地皱眉。
“验没问题,但得先让我俩见着钱。”矮个壮汉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