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顾晓音
◎性情大变◎
江兀还是结巴。
他头一低,那双漂亮眼睛就开始瞪人,瞪得谷星嘿嘿笑。两人四目相对,明明不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待房门合上,谷星便悄悄挪到窗边,藏在木格窗下偷看。
只见江兀一反平日寡言的模样,对小桃的处理点评细致,语句条理分明,面对徒弟时,结巴似乎顷刻消散,只剩沉稳自信,句句如珠落玉盘。
二十年风雨如晦,江兀真是把自己活成了神仙。她当年不告而别,如今突兀归来,也不知江兀心里,是如何翻江倒海。
正胡思乱想间,耳畔忽有柔声唤道:“谷星姑娘。”
谷星一怔,回头望去,却见一女子缓步而来,步履轻盈如风中细柳,神情温婉,眉眼含笑,气质端庄。
正是李豹子的发妻,顾晓音。
顾晓音含笑拢鬓,声音柔和,眸光却带着打量与调侃:
“你便是谷星姑娘?我家那口子常在信中说起你,说你神通广大丶手眼通天,听得我心里早就好奇得很。今日一见,原来也不过与我等寻常女子一般,倒叫我心安了几分。”
“谷主编,久仰大名。”
她言语温柔,话里却似针线缝衣,有调侃,有考量,又不失亲切。
谷星也细细打量起顾晓音来。与她先前想象的贤良静雅妇人大不相同,面前这位女子明明温和,却藏着一股玲珑剔透的伶俐与分寸,举止自有一番风骨,难怪李豹子每每说起妻子,眼角都盛着止不住的温柔与赞赏。
她笑着挽住顾晓音的胳膊,撒娇似的道:“嫂子,你可来了。这些日子李大哥总泼我冷水,你得为我作主呀。”
顾晓音抿唇一笑,也在她身旁依坐,侧身透过窗格望着屋里忙碌的身影,语气中带着感慨:“是不是很神奇?那日我与豹子只道此生要做阴阳两隔之人,谁知萧大人夜里寻来,将我母子二人悄然救下,安顿在江南。”
“也是那时我才知,公公竟在江南留有一条陶瓷産业链。”
顾晓音目光微转,落在谷星面庞上,看着她眼中难掩的惊讶,又徐徐道来:“听闻原是规划于书报,後来受制于官府,外地的书报生意难以涉足本地半分。陶瓷之业,旁人眼里只道是书报无门下的无奈之举,实则此举早已别有用心。”
“这些年,我也常觉奇怪。公公为何耗费心力,将家中瓷业自京中迁至江南?初时不过道听途说,总以为是避祸藏财,未曾细思……”
“为何?
她害怕勾起李豹子的往事。于是自己和云羌总是很少过问,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李豹子若不主动说,她俩更是没机会知晓。
“林风,”
谷星闻声一激灵,眼睛都泄出几分惊慌。
“是一位名叫林风的姑娘,听说与江大夫交情匪浅。正是她,将那青霉素的法子带入了瓷窑之中。”
“谁都不晓得,青霉素究竟为何物,可江大夫信她,公公又信江大夫,于是,这世上本不会发生的事,竟在一念之间被推了下去。”
“剖尸验病,已是大逆不道之举。更何况,要在活人身上试药,凡人岂能容忍?为此,青霉素在鸡兔身上试验数百次,终于见效,奈何一用在人身上,却每每差强人意,甚至还致人死亡,病人的同乡亲族群起而攻之,江大夫因事故而头受重伤,昏迷半年,醒来後,性情大变。”
说到此处,她声音愈发低沉:“公公为平息祸端,花了重金遮掩真相,又暗中将那秘方和器具尽数南迁。外头人只道是变卖旧业,实则是另辟蹊径。自此之後,江大夫身心俱疲,隐于山林,一待便是数载。”
谷星眸中浮上一抹讶色,竟未曾料到这青霉素背後,竟还有如此曲折的渊源。她不由回首望向屋内,江兀指间正捏着那支细长的注射器,看着就觉得分外不真实,她又接着问,“听你这麽一说,这青霉素还是个半成品?”
顾晓音轻轻颔首,“此事还得从一年前说起。我初到江南旧宅,收拾箱笼时偶然翻到公公遗下的书信。其间有一封,明言江大夫自陈失败的原因。”
“青霉素俨然不是这个时代该出现的産物。”
“青霉素本是青霉菌衍生之物。可细菌为何物?世人又是何时见识到‘细菌’的存在?更不知如何证实其有无祸福。这些都是未解之谜。”
“未有前路,却仿佛有人凭空越过层层迷障,直接取来这异世仙方。”
“你说对吗,谷主编?”
顾晓音眼波柔软,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谷星怔愣半晌,唇畔的话却迟迟未出口。
顾晓音似早料她如此,也未催促,转而继续道:“我那时越看越迷,後来又在旧物夹层中翻出一大叠潦草手札。思维跳跃,记述零乱,许多地方如天书难解。”
“本以为此事只能就此搁下。当时李家受诬陷,家业中落,想重啓如此浩大的实验,单凭李家之力实难为继。就在此时,萧大人登门。”
“萧枫凛?”谷星一挑眉,心头疑窦丛生,“他寻你何事?”
“他是来寻那位林风所留笔记的。说得明白,只要我愿意,将林风的真迹交予他,便愿意以重金援助青霉素的研发。他更将那堆潦草的手稿一一抄录,加注详批,另誊一清本予我,吩咐我依那新本行事。”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低缓,似是叹息:“我也是那时才知道,通往细菌之门的途径里缺了一把叫显微镜的钥匙。”
“是因为萧大人,青霉素才有机会面世,显微镜丶注射器丶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谁都不信,他却信了。”
谷星远远看着房内两人忙碌的身影,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恍惚。那原本用以救治宫中肺病的“神药”,于二十年前埋下种子,辗转流转于人手,竟在今日才真正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