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颠簸声。庄茉柔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心里像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荒凉营地的断壁残垣还在眼前晃动,那些枉死士兵的呜咽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原来找到真相并非都是坦途,有时只会让人更沉重。
她侧头看向身旁的顾卿云,他正望着车窗外,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瘦,眉宇间拢着化不开的沉郁。庄茉柔忽然意识到,那些灭门案受害者的共性,以顾卿云的敏锐怎会迟迟未觉?他分明是早就发现了,却始终安静地看着她四处探寻。
是在考验她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引得她脸颊发烫。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发现,或许在他眼中不过是孩童蹒跚学步。这般想着,方才在营地生出的沉重竟淡了些,反倒添了几分羞赧。
“顾大人,”她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今日不查案了吧。”
顾卿云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怎麽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庄茉柔的眼睛在昏暗中亮起来,像藏着两颗星子,“婉儿生前带我去过一处乐坊,藏在巷子里,寻常人找不到的。”
顾卿云望着她认真的模样,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
马车在一条幽深的巷口停下。巷子里挂着串串红灯笼,映得青石板路泛着暖光。庄茉柔熟门熟路地拐进一间不起眼的院落,里面竟别有洞天——十几个茶座散落在紫藤架下,有人抚琴,有人低唱,琴声与笑声混着茶香在晚风里浮动。
“这边来。”她拉着顾卿云的衣袖,往最角落的位置走。那里临着一株老梅,梅树下摆着张矮桌,桌上竟放着架古琴。
顾卿云看着她熟练地拂去琴上的薄尘,眼底的讶异更浓了些。
庄茉柔在琴前坐下,深吸一口气,擡头对他笑了笑:“听过的曲子,试着改了改。”
指尖落在琴弦上的瞬间,她的神情忽然变得专注。起初是几个清越的音符,像雪粒落在梅瓣上,随即调子渐渐流淌开来——竟是宫宴那晚,他在偏院吹的那首箫曲。
只是原本苍凉的旋律,被她改得轻快了许多,像冰封的溪流忽然化开,叮叮咚咚地淌过青石板,又像上元节的灯笼,一簇簇亮起来,暖得人心头发颤。
顾卿云怔住了。他从没想过,那首藏着太多往事的曲子,能被弹出这样明媚的味道。更让他惊讶的是,她只在宫宴那晚听过一遍,竟能将旋律记得分毫不差。郡主宴席上她轻声提醒的模样丶雪夜里她将信任全然交托的眼神丶停尸房外她强撑着探究真相的倔强……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些细碎的瞬间,原来早已在他心里刻下了痕迹。
指尖在琴弦上跳跃,庄茉柔的侧脸被灯笼映得微红。她没有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温和得像春日的阳光。那些盘桓在心头的沉重丶疑虑丶羞赧,此刻都随着琴声消散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欢喜。
一曲终了,最後一个音符在晚风里荡开,久久不散。庄茉柔擡起头,正对上顾卿云的目光。他的眼底像盛着揉碎的星光,亮得惊人。
“班门弄斧了。”她连忙收回手,指尖还有些发烫,脸颊更是烧得厉害。
“没有。”顾卿云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很好听。尤其是这改後的调子,像把雪天里的炭火盆搬到了跟前。”
庄茉柔被他逗得笑起来,眼尾弯成了月牙:“其实……这曲子我记了很久了。”
顾卿云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宫宴那晚,”她手指无意识地划着琴弦,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实在受不了席间的应酬,就想找个地方躲躲。绕了好几个回廊,才找到那个爬满藤蔓的角落,原以为是个没人知道的秘密地方,刚站稳,就听见了箫声。”
她擡眼望他,眼里闪着细碎的光:“月亮从树缝里漏下来,照着您的影子,白衫子被风吹得轻轻动,像画里走出来的仙人公子。那时候就想,这地方我找得那麽费劲,怎麽会被人发现了呢?”
他心头猛地一颤,原来那晚他对月吹奏的境况被她尽收眼底。“你说的那个角落,是不是有株歪脖子海棠?”
庄茉柔惊讶地睁大眼睛:“您怎麽知道?”
“因为我常去那里。”顾卿云的笑意漫到了眼底,“朝臣们在宴上互相吹捧时,我就爱往那儿躲。没想到,竟和你撞了巧。”
晚风带着紫藤的香气拂过,两人对视着,忽然都笑了起来。原来那份初见时的悸动,并非一人的独酌,而是两颗心在冥冥中的靠近。
顾卿云望着她坦诚的模样,忽然生出些爱怜来。这姑娘总是这样,带着股不设防的纯粹,像株迎着光生长的春草,连说起心事都这般直白可爱。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耳垂,两人都顿了一下。
“那晚你站在海棠树後,发间的珍珠簪子反光,”他收回手,声音放得更柔,“我就想,这躲懒的姑娘,倒比席间的金银玉器好看多了。”
庄茉柔的脸瞬间红透,像被晚霞染过的云。她低下头,手指绞着琴上的弦,小声道:“那时候还不知道是您,只觉得这吹箫的人,定是个干净通透的人。”
“何以见得?”
“曲子里有股清劲儿,不像旁人那般俗。”她鼓起勇气擡头,撞进他温柔的目光里,“就像现在的您一样。”
顾卿云的心像被温水浸过,软得一塌糊涂。他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看着她眼里的真诚,忽然明白,有些缘分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宫宴上的箫声与偷听,雪夜里的相护与信任,乐坊中的琴音与相认,都是命运写下的注脚。
晚风吹过梅树梢,落下几片枯叶。两人坐在暖黄的灯光里,谁都没有再说话,却有种莫名的默契在空气里流淌。仿佛从宫宴初见时那秘密角落的隔空相望,到雪夜相逢时的相护,再到此刻琴音里的心意相通,都是早就写好的话本。
乐坊的琴声还在继续,红灯笼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两人,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而顾卿云知道,从今晚起,他再也放不下这株迎着光生长的春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