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建筑受当地宗教影响颇深,中东风情极浓;它隔壁却立着几座苏联时期留下来的方头方脑的“老邻居”,粗犷硬气的外形倒还原了几分重工业时代的冷峻气息。
忽然起了风。
一阵卷着沙砾的热风从城市尽头的沙漠席卷而来,吹得行人齐齐掩上了口鼻。何应悟也赶紧捂住脸,不多时,垂下来的睫毛上便落了层细灰。
风还在刮,不知从哪处传来几声驼铃,倒真让何应悟生出点儿误闯《一千零一夜》传说里神秘的波斯沙城的错觉。
另一桌自由行的游客刚点了酸奶,还没喝上两口,先糊了一嘴沙子。那人大怒,抓起身边人的矿泉水咕噜噜漱口:“呸丶呸呸!你挑的都什麽破地儿,这天气也太折腾人了!”
旁边的头发长些的那位忙不叠地翻出湿巾,手法娴熟地给人擦了脸,没忘好声好气地赔不是:“是我行程安排得不太好。反正比比哈内姆大清真寺咱们也看过了,不如咱明天就收拾东西回鹏城,好不好?”
被伺候的那位仰着脸,等湿巾擦到耳後,才冷冷甩了记眼刀过去:“想什麽呢?这趟出门,不就是陪你来看这些大石头的?”
见对方还想开口,他迅速抽了张湿巾,胡乱在那人的脸上糊了圈,顺手堵住那张还想继续叭叭的嘴:“我上礼拜就订好了巴米扬石窟旁边那家野奢酒店,还提前约了讲解员的档期——贵得要死丶还退不了款的那种。别说刮沙子,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看完再回去。”
“……行。”
“之前上班的时候,天天只想着攒下点儿年假往外跑,总觉得找个没人认识的陌生城市,啥也不干就躺着放空,才叫度假;可真离了家,又特馋楼下那家早茶店卖的艇仔粥。你说是不是蛮好笑的?”
“等回家了,我天天给你煮。”
“嗯呢。”
他人东一嘴西一嘴的闲聊不相干地钻进耳朵,倒是莫名勾起了何应悟的乡愁。
时差丶距离,从来都不是背井离乡的旅人爆发孤独的根由。
北至漠河,南到琼台,再偏远的地方,哪怕来往的陌生人大概率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何应悟也从未感受到与脚下这片土地的疏离;但跨过国界线後,周围尽是肤色丶瞳色迥异的外乡人,五花八门的语言流过耳朵,友善地警醒何应悟,自己才是误入他乡的异客。
除却味蕾被激活的短暂时刻外,何应悟常常忘了自己是谁丶甚至无法确认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他与没长脚的幽灵无异,全凭那点岌岌可危的责任感和可怜的回忆钓着,惶惶然追赶着疲惫的肉身。
他也想回家了。
从古至今,“家”的形态一直在变。
原始时代的智人以洞为居,哪里有篝火,哪里就是避风御兽的安全庇护所。
在文明进程中,随着宗法制度的完善,“家”被赋予了诸如代际传承的与礼制象征的复杂意义;但无论建筑风格再怎麽变,那份从生死同xue里衍生出的安居乐业丶落叶归根的执念却从未动摇。
即便到了工业化丶城市化飞速发展的今天,一间平平无奇的水泥格子房,仍是大部分人对抗经济通胀与精神贫瘠的精神乌托邦。
或许,人类对“家”的执念,与候鸟还乡丶鲟鱼洄流的本能并无区别,不同阶级丶不同地区的人们倾尽所有,无非是为了筑出一个随时可以停下脚步丶无需继续漂泊的归巢。
何应悟的“家”也是如此,他并不能在地图上找到它清晰标注的坐标。
它不是已经物是人非的沂州丶工作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昆弥丶有临时落脚宿舍的羊城;它是一个完全属于何应悟的地方,一个能容纳懦弱与逃避现实的空间,一个可以轻松卸下僞装丶不必时刻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的避风港。
在那里,他不必踩着下午两点的死线仓促收拾行李丶狼狈退房;不用担心在陌生的房间里,被同样洒在故乡的月光照得夜不能寐,被从远方灌进窗缝的风声吵得辗转反侧。
他可以无视宿舍规定的条条框框丶租房条件的苛刻要求,一口气把旅途中发掘的那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全买回家,随手钉在墙上丶摆在书桌上,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每个角落。
被子里有熟悉的安心味道,桌上盖着碗还未凉透的饭菜,牙刷头挨着头丶拖鞋脚挨着脚,屋子里的人气满满当当。
最好是何应悟带着忐忑推开家门时,谈嘉山始终在。
。
叮的一声,远在千里之外的谈嘉山收到来信。
他停下跋涉的脚步,低头看向屏幕,那是一则刚转发过来的航班信息。
以及——
“谈嘉山,来接我回家。”